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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說話間,楊小東已經把小宋結婚用房的考慮告訴了大家:把小宋家那間大點的房子隔一下,先對付著,等廠裡房子蓋好之後,再給他奔房子。放假後第一天上班,每班就抽出兩個人揀磚頭,他們兩人的活由大家分包。全桌人一致拍手通過。

  小宋舒心了。那心,原先還像沒有掛起來的帆一樣,皺皺巴巴,這會兒,卻升上桅杆,被緩緩的風所漲滿。不僅僅因為楊小東想出了這個權宜之計,還因為他覺得夥伴們瞭解他,支持他。不像吳國棟那樣,把他想邪了。

  有種人,好像得了一種病,得這種病的人,會踐踏、侮辱、捉弄一切純潔、美妙的東西,眼瞅著它們在自己的眼前凋零、枯萎、褪色、黯淡……他會得到一種生理上的滿足。

  自從小宋為了結婚,向吳國棟申請房子以來,他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也許,認真地說,吳國棟並沒有說出什麼令人難堪的話。但是,中國的語言,真是一門永遠研究不完的藝術。有位名演員就說過,說好臺詞,是話劇演出中影響觀眾、感染觀眾、有決定意義的一項藝術手段。

  同樣一句話,哪怕是發聲方法的不同,腔調的長短、高低,節奏的快慢,乃至於話語後面所包含的潛臺詞和說話人的思維活動,完全會造成截然不同的效果。吳國棟和他談話的腔調和語氣,就使人想到了頂頂暖昧的事情。

  「出了什麼問題? 」

  小宋連想也沒想過。

  契訶夫說過:「他們開始議論,說N 和z 同居了;漸漸地,一種氣氛造成了,在這種氣氛裡,N 和z 想不通姦都不成了。」

  有多少所謂的錯誤,是人為地釀成的啊。

  為什麼要在人人的面前放一張哈哈鏡呢? 作為開心解悶的玩具是可以的。要是認為這鏡子裡的形象,便真是那個人的模樣,可就大錯特錯了。可是,哪一個個人有能力抵擋像吳國棟的這種傷害呢? 吳國棟本人並不是不好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個挺不錯的人,他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這種傷害也可以說是無意識的。

  但這是一種意志的化身,代表著一股不小的社會勢力。在這種意志面前,天真爛漫的心顯得渺小、無能、孤單。像一片偶然落進漩渦裡的樹葉,隨時都有被吞沒的可能。

  鄭子雲又問:「你們那個車間主任抓生產怎麼樣? 」呂志民說:「您這麼擰著脖子說話多難受,您二位要是樂意,咱們乾脆合一塊兒吃怎麼樣? 」

  鄭子雲問畫家:「怎麼樣? 」然後又小聲說:「挺有意思的一夥人,跟他們聊聊? 」

  畫家盯著鄭子雲直樂:「行啊,客隨主便。」

  「你笑什麼? 」鄭子雲不明白。

  「回頭告訴你,先聽他們的。」

  吳賓插話了:「要說抓生產,車間主任挺在行,沒說的。」

  鄭子雲好像有意和他們抬杠:「能抓生產,還是不錯嘛。」

  吳賓注意看了看他,斷定鄭子雲是他視為極其無能的、典型的老書呆子,對工廠的事看來一竅不通,不免指指點點:「光會抓生產就行了? 還管不管人的死活,我們又不是牲口,不是機器。牲口還得喂點料豆,機器還得上油呢。」

  「說得對,小夥子。」畫家慷慨激昂了。也許是酒喝得差不多了,他像小孩子一樣在椅子上扭來扭去。

  「那敢情。」葛新發當仁不讓。

  「你們小組還挺行啊。」鄭子雲由衷地喜歡這夥年輕人,特別喜歡那個留小平頭的楊小東,覺得他很有一些辦法的樣子。反應快,但也不是使人頓生戒心的油滑。如果讓他白白浪費自己和他們這夥子人的感情和力氣,他是不會幹的。他身上帶著曲折的生活道路留在他們這一代人身上的明顯痕跡:不以為然,冷靜,有頭腦,實際,能幹。

  楊小東接茬兒:「沒什麼大不了的,靠的就是心齊。」

  「小東知道心疼人。他心疼大夥,大夥就心疼他。」

  畫家問:「他多大年紀? 」

  「三十一啦。」

  「行,能幹。」

  吳賓說:「不含糊。您別看是個小組長,工廠這地方,得來真格的。不像有的部長,局長,只會劃圈就行。誰都能當,只要擺在那個位子上。」

  畫家更樂了,直拿腿碰鄭子雲的腿:「聽見了沒有? 」

  鄭子雲不動聲色,說:「對,我女兒也是這麼個看法。」

  楊小東不耐煩地揮揮手:「沒那麼玄乎,不過就是讓大家心裡痛快點兒。生活裡,本來就有好些事情讓人不順心,如果在工作環境裡再不順心,可就沒活頭了。一個人,一輩子要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工作集體裡度過,憑什麼不讓他們在這三分之一的時間裡感到愉快和溫暖呢? 」

  楊小東平時從不說這些「官話」。可不知怎麼回事,今天這頓飯讓人生出許多美好的念頭,雖然這些念頭和酒,和香酥雞,和油烹大蝦……簡直是搭不上茬兒的,可是他們人人都覺得自己和往常到底有點不一樣了。變得願意相信點什麼,願意說點他們平時說起來,聽起來,都有點害臊的、動感情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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