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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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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個副局長,也沒到我家裡來過。不過您可別以為我是那種受寵若驚的小人,我看重的並不是您的官銜,而是您對我的事業的理解,您那種待人處世的精神。」畫家說得很快,而且還帶著一種氣洶洶的樣子握著車門上的手柄,好像時刻準備著,只要鄭子雲有一點誤解,他便會立刻打開車門,跳出汽車。 鄭子雲並不說什麼,只是無言地拍了,拍畫家放在車座上的手背。 鄭子雲感慨。兩個完全陌生的人,有時卻是那麼容易溝通,而朝夕相處了多少年的人,卻是那麼的隔膜。這大概只能從氣質是否相通去找原因。鄭子雲又想起了圓圓、夏竹筠、田守誠……突然,葉知秋那張其醜無比的面龐在眼前閃現。 在周圍一片觥籌交錯、猜拳行令聲中,他們顯得太斯文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吮著杯中的茅臺,靜靜地、慢慢地嚼著。老了,牙齒不那麼好,胃口也不那麼好了。煙吸得倒不少,話說得也很多。。右邊的一桌,幾個年輕人喝得紅頭脹臉,一個勁兒地嚷著:「七個巧呀! ,,」六六順呀! 「 「五魁首呀! 」 「八匹馬呀! 」 「全! 」 「寶! 」 不管不顧,鬧得整個餐廳裡的人都不安生。服務員不得不過去對他們進行干預。 畫家皺著眉頭:「中國人總是把吃飯的氣氛搞得很熱鬧。」 鄭子雲環顧四周:「這個餐廳裡,就數咱們兩個人年紀大了,全是年輕人。也難怪,好像下飯館、喝酒,是他們業餘時間裡惟一的消遣。不然幹什麼呢? 他們正是精力過剩的時候。跳舞? 不行。 好笑,五十年代跳舞盛行的時候,也沒跳出多少流氓來嘛。文化生活又不夠豐富。旅遊? 又沒那個經濟條件……我倒是同情他們,可是愛莫能助。關鍵在於我們要創造一個可以發揮他們精力的正常渠道。「 畫家感喟:「是這樣。」 「為什麼我們一些人對年輕人的某些希望、要求,那樣大驚小怪,那樣痛恨?好像因為他們想的和我們不一樣,就都成了叛逆者。其實,我們所想、所幹的,不是也同我們的父輩不一樣嗎? 而那不一樣的程度,也許比現在的青年人和我們的距離更大一些。 我們既然是辯證唯物主義者,為什麼我們不承認他們也有權力變革我們所承認、所認可的東西呢? 我不是指那些違反黨紀國法的事情,那是另一個範疇。我們只承認祖先傳下來的東西和我們以及我們的上一輩所習慣的東西:比方學院派的音樂嘍,十九世紀的芭蕾舞嘍……僅僅因為我們年輕的時候接受的就是這些,比這再發展一些,我們就本能地抗拒它,不知不覺地成了衛道士。生活的節奏已經無可挽回地加快了,為什麼我們不同意青年人喜愛節奏更快的音樂,節奏更快的舞蹈,以及其他節奏更快的藝術形式呢? 如果他們喜愛變化,喜愛更新鮮的事物,那是非常自然的,是一種自然規律。最好我們不要去干涉他們。四月影展不是終於在公園展出了嗎,不論評論界怎樣用假裝的冷漠對待他們,他們不是明顯地比某些影展擁有更多的觀眾嗎? 我們認為應該奉為永恆的東西,終有一天要消失,就是他們現在喜愛的東西,幾年之後,也會成為過去……「鄭子雲的嘴角上浮起一絲恍惚的笑意,」在古典音樂裡,三度、四度、五度、八度、六度音程被認為是諧和的;二度、七度被認為是不諧和的;增四度以前簡直就叫它魔鬼,可是現在,一切都可以叫做諧和,什麼和什麼都可以放在一起,不足為怪了。不要要求和希望年輕人會同我們的思想感情完全一樣,那是不可能的。 也不要要求年輕黨員和党的關係同我們年輕時和黨的關係一樣,那是同舊社會搏鬥的生死年代。現在的年輕一輩,要求自己有更多的思考機會,更多決定自己生活的機會,他們比我們年輕的時候有更多的生活經驗,經歷了更深刻的歷史變動。一個老太太對我說,我們那個時候對黨多麼尊重,同志間的關係多麼親密,一邊說,一邊嘖嘖地歎氣。她看不見生活的變化。這些青年人在『文化大革命』前,思想不是也十分單純嗎,事實教育了他們,我們不能像九斤老太太那樣對待世界,共產黨員不應該喪失前進的勢頭。如果你累了,你可以去休息,但是不要妨礙別人前進的步伐。「 鄭子雲很興奮,其實他並沒有喝醉,而是喝得恰到好處。喝酒這件事很怪,恰到好處的時候,總會使人振奮,開闊。 楊小東順著圓桌的座位,挨著個兒瞅著那十三張臉。十三張嘴雖然說著和這頓歡宴、和這次獎金毫不相干的話,但楊小東知道,此時此刻,他們每個人的心裡正激動不已。因為對他們這群被苛求的偏見排斥于信任之外,卻又在努力掙脫自我的荒蠻、並要求上升的人來說,今天的聚會,太不尋常了。這無疑是一種光亮,給他們自信,照徹他們自己,也照徹前面道路。這光亮並不來自別人的恩賜,而來自他們自身的不屈。 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願意用一種隨便的口氣說到自己心裡的感受,洩露自己的激動。他們都是硬朗朗的哥們兒。硬朗朗的哥們兒是不誇張自己感情的。 只有麥芽色的啤酒,在瓶子裡滋滋地冒著乳白色的泡沫,泡沫順著瓶頸溢了出來,催促著他們趕快地斟滿自己的酒杯。 楊小東拿起酒瓶,把每個人的酒杯斟滿,然後舉起自己的酒杯,說道:「今天咱們能聚到一塊兒,是大家奮戰的結果。來,我敬大家一杯。」他本來還想說點什麼,但他覺得自己的心竟然跳得快了起來,而且聲音裡還有一種顫顫的東西,他有點不好意思,便停住不再說了。 大家全都舉著酒杯站了起來。吳賓卻說:「慢點,咱們應該把這個鏡頭拍下來。」說著,從草綠色的背包裡拿出了相機。 葛新發大加讚美:「你小子想得還真周到。」 吳賓指揮著:「往一塊兒靠靠,往一塊兒靠靠。」 呂志民說:「你呢? 還是找個人給咱們按一下吧。」 吳賓一回頭,正好和鄰桌鄭子雲的目光相遇。便說:「師傅,請您幫我們照張相好嗎? 只要把這個小方框對準我們,別漏掉一個,按一下這個小鈕子就行,這相機是自動的。」 鄭子雲欣然同意。不過也有點好奇,吃吃飯,怎麼想起拍張照片呢? 是他們之中誰辦喜事? 不像。清一色的禿小子。還是歡慶天南地北的朋友們相聚? 隨即問了一句:「有什麼喜事嗎? 」 吳賓答道:「哥們兒心裡痛快。這頓飯,體面! 是我們小組掙的獎金。」 說罷,十四個人把酒杯碰得乒乒乓乓地響。酒從杯子裡濺了出來,仿佛他們心裡翻騰著的那股激情,也隨著濺了出來,使他們想笑,想開懷大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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