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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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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子雲從來不指名要誰當自己的秘書,或把秘書當成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個物件:比方,一支鋼筆,或一個筆記本子,走哪兒帶到哪兒。他覺得那是滲透了封建意識的一種表現。他並不認為非在哪個位置上呆一輩子不可。沒有必要往上投靠誰的門下,往下糾結一幫人,形成一股力量,為鞏固既得的一切而絞盡腦汁。把他放在這兒,他就拼著性命去幹,把他扒拉掉,他可以讀書去,有那麼多書好讀啊。或者,教書去。有那麼多青年渴望著投身到火熱的建設中來,需要上一代人,把幾十年正反兩方面的經驗告訴他們。 紀恒全曾給幾位部長當過秘書,有著當秘書的足夠經驗,工作起來得心應手。因此,他一眼就能看出鄭子雲的毛病,他太有自己的個性,自己的脾氣,常常別出心裁地幹些不合乎常規的事情。光憑這一點,紀恒全料定鄭子雲的官運,充其量也只能當到這個份上。就是這頂烏紗帽,也不知怎麼會陰錯陽差地落到了鄭子雲的頭上。這種任性的人,天生是一種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也許有什麼機緣上去了,但早晚會跌得很慘,決不會四平八穩地把這個差事幹到頭。他很有興味地注意著鄭子雲的一切,像在生物實驗室裡,觀察那些服過什麼藥物,或注射過什麼針劑的小白鼠。暗中注意收集、記錄著鄭子雲的信件、電話、談話內容以及經常來往的人等,說不定將來就有用得著的時候。 也許不應該苛刻地責難紀恒全什麼,他和某些人沒什麼兩樣,不過是某種生活的副產品。他所缺少的,並不很多,只是一般人都有的那點正義感。他其實是個非常能幹,有充分能力適應各種領導胃口的秘書。但是,給鄭子雲這樣的人做秘書,他顯得過於複雜了。 作為一個副部長,竟然這樣處理事情,紀恒全覺得鄭子雲不通世事簡直到了愚蠢的地步。你就是不想追隨什麼潮頭,這樣讓人下不來台,總會讓人心裡感到不痛快吧? 人和人之問的關係,有時相當微妙。轉眼之間就把人給得罪了。 紀恒全決定照著汪方亮的意見去辦。就是鄭子雲火頭過後.知道他沒照他的意見辦,也不會為這種事情責怪他。鄭子雲總該明白這樣做實際上是維護他。真正讓人感到不可忽視的是汪方亮,雖然他整天嘻嘻哈哈,什麼事都不大在乎的樣子,卻是真厲害的人。這種人,只有到了關鍵的時候才會動真的。就連田部長也怕他幾分。 電話裡,夏竹筠也窮追不捨:「為什麼不回家吃飯? 」 「和誰一起吃飯? 」 「誰? 我怎麼不認識這個人? 」那一張畫,在客廳的牆壁上,至少掛了一個月。三十多天,她天天面對著它,竟連作畫人的簽名也沒看過一眼。再說,為什麼都得是她認識的呢? 好像有一則外國幽默:要是哥倫布有個老婆,他會發現美洲嗎? 「你到哪兒去? 」 「同誰一塊兒去? 」 「去幹什麼? 」 「什麼時候回來? 」 結果是哥倫布什麼也發現不了。 然後,她大發雷霆:「年三十你也不回家,啊! 這個家我看你乾脆別要了。」——那倒真會宰了他——「方方和培文、小外孫子都叫家吃飯,你倒和個什麼畫畫的下館子去了。」她說到畫畫的那種口氣,活像說到一盤燒壞了的牛肉,或是一段不稱心的衣料。 「我在哪兒吃飯的自由還是有吧。」鄭子雲懶懶地應著,根本不聽電話那邊還在噴射著的岩漿或是炮彈,「哢嗒」一聲把話筒放到叉簧上。 聽見大女婿回家,他更不要回家了,他討厭那位「門當戶對」的親家。那是夏竹筠的乘龍快婿,渾身上下也自有一種暴發戶的味道。讓鄭子雲想起進城以前,他在農村常見的、身上冒著小磨香油味兒的小商販。 讓他們那一夥冒著小磨香油味兒的人一起熱鬧去吧,只是苦了圓圓。鄭子雲後悔沒把圓圓招呼出來,可他懶得再打電話,再聽那火山爆發的聲音。只有圓圓才是牽繫他和那個家的惟一紐帶。 那窄小的死胡同,就連極精巧的「豐田」車也沒有轉身的餘地,司機老楊是把車倒著開進去的。 那小小的四合院,原來也許是個獨門獨戶。長著北京人愛種的棗樹、柿樹、茉莉、月季……曾經是溫馨、寧靜的。但不知從什麼年月起,搬進了許多人家。家家的小廚房,像雨後林子裡突然長出來的蘑菇,又像河堤上伸向河床的護堤基石,往小院當中延伸著。 院子裡什麼味道全有:醋溜白菜,蔥花烙餅,油煎帶魚……什麼聲音也全有:兩口子吵架,嬰兒啼哭,收音機放到最大音量,河北梆子,慷慨激昂。從這音量可以猜出,開收音機的人,准是個耳朵挺背又在剁肉餡的老奶奶。她們大清早一睜開眼就會把收音機擰開,從早到晚,就這麼哇啦哇啦地響著。別管是播送《天鵝湖》,還是《資本論》淺釋,或是《說岳全傳》……其實她們一個字,一個音符也沒聽進去。 畫家的畫室,竟在一九七六年地震時搭下的防震棚裡。矮小、陰冷。夏天恐怕還會酷熱難當,牆上還會潮得把糊的那層報紙洇濕。身材高大的畫家不得不拱背站立著。可是,只要往案子上那畫了半截的,以及牆上掛著的那些畫瞧上一眼,人就會忘記這小屋、小院裡的氣味和嘈雜。鄭子雲不由得想,中國的知識分子,大概是頂「物美價廉」的了。他癡癡地站在那小屋裡,想起自己部裡的那些技術人員,還有工廠裡的那些工人群眾,又很快地修訂了自己的想法,不,中國的老百姓,可以說是頂「物美價廉」的了。 在汽車上,畫家忽然冒出一句:「解放這三十年來,從來沒有一個部長——」 鄭子雲打斷他:「副部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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