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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一進廠子大門,是個挺大的圓形花圃,兩條柏油小路,從花圃左右兩旁繞了過去。像兩條筋骨挺好的胳膊,摟著個大笸籮。路邊,是挺直的白楊樹。樹幹上的節子,活像人的眼睛,木格登登地瞪著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們,也那麼瞪著李瑞林。白楊樹下,是修剪得一般高低的小松牆。松樹的針葉上,鏽滿了從北京城的煙囪裡冒出來的煤灰,葉子黑不黑、綠不綠。

  花圃後面是辦公樓,辦公樓後面是一個挨一個的車間。右邊,幾乎看不到邊兒的廣場上,一輛輛嶄新的、準備出廠的汽車,排列得整整齊齊,像列隊的新戰士,穿著剛發的新軍裝,背著烏光鋥亮的新馬槍,很有一些排山倒海的氣勢。就連滿肚子怨氣的李瑞林也不得不承認,在原先那個亂攤子、散攤子、爛攤子上幹出這一番成績,哪裡是只花苦力氣就能辦到的?!那真是明槍暗箭,左推右擋,嫉賢妒能,一步一個陷阱。全廠上上下下這些個人,誰是怎麼回事,那些多少年也解決不了的老大難問題,哪一樣李瑞林不知道啊。陳詠明也是個人吧,也有悶在肚裡說不出的苦吧,怎麼就不見他有個灰心喪氣的時候? 爐子上的水開了。咕嘟咕嘟的,氣兒挺足,把水壺蓋頂得呱嗒呱嗒地響。李瑞林泡了杯茉莉花茶。八角錢一兩的茶葉,還趕不上以前六角的。真是,什麼都不如從前了。他在椅子上坐下來,掏出裝煙絲的鐵盒和捲煙紙,卷了一支「大炮」,悠悠地吸著,一面端詳著傳達室裡簡單的陳設。

  一張條款,用毛筆字寫得工工整整,醒目地貼在大掛鐘的下面。大掛鐘的鐘擺搖來擺去,像個腦袋瓜,歪來歪去地在琢磨那張條款,看得有滋有味兒,沒完沒夠。

  條款上這樣寫著:五罰一元錢的暫行規定一、隨地吐痰;二、隨處抽煙;三、亂丟紙片;四、亂放車子;五、家屬隨便進廠。

  凡有上述行為發生,各罰人民幣一元。

  曙光汽車製造廠

  李瑞林把這條款瞧了又瞧,總覺得有點小題大做。

  家屬小孩不能到廠子裡亂竄,這還說得過去。可隨處吸煙,隨地吐痰,亂扔紙片,亂放自行車要罰一元錢,有那個必要嗎。尋思大夥錢多了還是怎麼的? 新鮮!沒見過! 沒事兒上街看看去,滿大街的煙頭、紙屑、黏痰,越是人多,越是熱鬧的地方就越亂乎。再說,誰能不吐痰呢? 中國人沒有不吐痰的。不信,就支著耳朵昕聽,別管在戲園子裡,報告會上,或是電汽車裡,馬路上的自行車隊裡,總能聽見打掃嗓子的聲音,往外咯痰的聲音。吐口痰,又礙著誰什麼了呢? 倒是自行車,那是亂放不了的。看車的老娘們兒,會拿著大喇叭沖著不存車的人使勁兒吆喝,就算不想存車的人有張追擊炮也打不透的厚臉皮,也甭想省下那二分錢。一說,還是迫擊炮,那是哪個朝代的武器了? 早不是李瑞林在部隊當迫擊炮手的那個時候了。老嘍! 落後嘍! 除了迫擊炮,還能知道什麼呢? 肯定,這是陳詠明的主意。前不久他才從日本考察回來,准是從那兒躉來的洋貨。

  聽說全廠整整停工一天,擦所有車間的窗子。說實話,那窗子打從建廠那天起,二十多年沒有擦過。上面膩著一層黑褐色的濁物,但是誰也沒覺得那有什麼不好。工廠嘛,又不是賓館,它本來就是個髒地方。油泥、鐵末子、鑄造車間清砂時到處飛揚的黑砂……別說車間的窗子,就是車間外頭的樹葉,也像剛從鑄模裡倒出來,上面粘著一層黑砂。你擦呀,有本事連樹葉也擦擦。

  陳詠明向大家講文明生產的重要。「挺好的廠房,弄得像個監獄。黑乎乎的,一進廠房就讓人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外國人要是看見這種廠房,准不跟你做買賣。他不相信,用這種態度對待廠房,還能用什麼更好的態度對待生產。也就不相信你能生產出好東西來。」

  還聽說,廠子裡蓋了暖房,請了花匠。開春以後,還要在空地上植草皮。說是這樣可以不往車間裡帶灰塵,能保證產品質量什麼的。好倒是好,頂什麼用? 能代替拉閘不給電,還是能代替原材料的不足? 工廠就是工廠,想看花看草上公園去。能跟洋人比嗎? 他們是資產階級,中國人不看花不看草照樣過日子,照樣出汽車。

  莫不是他成心在挑陳詠明的刺兒? 落到看大門的下場,該怪誰呢? 春天,陳詠明在部裡開完整頓企業管理會回來,不知得了什麼令兒,比剛到廠上任的時候更來勁兒了。什麼擴大企業自主權啦:什麼市場競爭啦;什麼整頓企業領導班子啦;什麼自由組閣啦;撤銷大慶辦、政工組和車問專職支部書記啦……真敢幹哪。

  別的事,李瑞林不敢說,有幾樣他可實在接受不了。

  取消政工組、大慶辦,行嗎? 陳詠明在動員報告裡講過:「……政工組、大慶辦不過是一種形式。問題不在於形式,而在於實質。只要我們把工人群眾的疾苦真正地放在心上,認真地去解決,只要我們千方百計地把生產搞上去,何必一定要掛那個牌子? 五十年代,我們的經濟發展得不錯嘛,企業裡並沒有政工組,大家不是很團結嗎? 那時的思想政治工作,靠的是各級領導,小組裡還有八大員。何必另設一套人馬呢? 反而讓各級行政幹部認為思想政治工作是政工組的事,自己不用管了。到底是在党的領導下,大家做人的工作好,還是少數人抓、別人撒手不管好呢? 」

  自由組閣,這叫什麼詞兒? 哪兒寫著了,還是哪位首長說過了? 就是部裡頒發的整頓企業十二條措裡,也沒有自由組閣這一條啊。

  「千軍萬馬抓班子。」

  不管誰說什麼,陳詠明心裡有數。沒有這一條措施,汽車廠的工作別想打開局面。像保衛處長和董大山那種一味拆臺的人+ 能很好地配合工作嗎? 生活福利處的處長,一天到晚不幹工作,還冒領加班費。誰給他送禮,他就給誰房子。誰不給他送禮,誰就分不到房子。群眾敢怒不敢言,誰敢得罪他? 他手裡攥著房子。

  還有那個勞資處的副處長。據說她這個副處長,是不分白天黑夜,一把鼻涕、一把淚從宋克那兒哭來的。陳詠明覺得對於一個人,總應該往前看。幹部裡女同志又比較少,也該考慮這一方面的代表性。沒想到他們處的老處長退休,沒有馬上把她提為正職,她就到處大罵廠黨委和陳詠明,躺在家裡不上班,還到部裡找宋克,說廠裡打擊她,不重用她,直鬧到宋克把她調到另一個廠去了事。

  臨走之前,陳詠明和她談話:「你給廠黨委和我造了不少輿論。

  今天你要走了,咱們應該談談心。我來廠以後,在幹部大會上做過安民告示:多換思想少換人,不能一朝天子一朝臣,要安定團結,才能大幹快上。對不對? 當時群眾對你反映很大,這個情況你也是知道的。但是廠黨委為你承擔了責任。為什麼選你當廠黨委委員? 也是給你造輿論。這步棋,你明白嗎? 成立紀律檢查委員會的時候,又選你當了一個委員,也是給你造輿論。這是不是事實? 你們處長退休了,半年沒安排正職。當然,也不是沒有人建議,應該派誰派誰,我們沒派。這不是給你留的位子嗎? 這是不是事實? 你半年就等不及了? 你到底是為了工作,還是為了當官兒? 沒有馬上給你這個官,你就大罵大鬧,哪點兒還像個共產黨員、像個幹部的樣子? 這是個考驗。很遺憾,你沒有經受住這個考驗。你要求調動工作,可以。但調走也得把這個賬算清楚,不能這麼稀裡糊塗一走了事……「

  她走了也好。這種幹部,走到哪兒,哪兒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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