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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第六感覺究竟是唯心的,還是科學的? 時間過得真有那麼快嗎? 他們談社會,談經濟,談體制改革,談三中全會以後正在展開的遠景,也談哲學,談政治……她,一副職業婦女的派頭,像男人一樣把手叉在腰上講話。談到激動的時候,也不管是不是第一次在一個副部長家裡做客,背著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鄭子雲從這頭走到那頭,葉知秋從那頭走到這頭,或是他們就乾脆站在地當間兒講話。

  真怪,他老婆是和他差不多黨齡的老黨員了。可是,為什麼他們早已不在一起談政治,談社會,談經濟,談哲學了呢? 也許這應該怪他自己。他大部分的生活,除了睡覺( 而且他們也早已不在一個房間裡睡了) ,都是在部裡、在各種會議上、在小汽車上度過的,就連星期天也很少休息。即使回到家裡,那些公事,也像他熱戀著的情人,不肯從他的腦海裡退去。更何況每每回到家裡.便已累得精疲力竭,沒有精力說東道西。有時,即使想要聊聊,夏竹筠也似聽非聽地沒有反應,鄭子雲很快地就沒有了興味。他常想,有什麼能撼醒她那任什麼也不思索,已經變得麻木的頭腦呢? 難道她的精神,已經隨著肉體變得老朽? 讓一個人的情感保持經久不變的吸引力究竟是什麼呢? 難道僅僅是物質上、形式上的美? 但再美的肉體也會老化、起皺。他不明白為什麼好些女人,偏偏把全副精力,放在監視自己的丈夫和防範別的女人這種完全不可挽回的後果上,而不注重於保持自己的進取精神,永遠把一個嶄新的、可愛的、美好的、因而也是富有魅力的精神世界展現在丈夫的眼前? 愛情,絕不是少男少女才享有的專利權。即使在多年的老夫老妻之間,也應該注意保持著初婚時那種詩意和美麗。對待它,應該像對待花朵一樣,經常澆水、施肥、鬆土、去蟲……絕不能像對待買回家的掃帚一樣,往廚房的門後一扔,就萬無一失了。不瞭解這一點的女人,真是個傻女人。

  夏竹筠衣著入時,注意修飾,從不哈哈大笑,生怕臉上不斷堆出的笑紋會加深皮膚的皺褶。真的,近六十歲的人了,看上去也就是四十七八的樣子。臉上的皮膚仍然白皙光潔,沒有一塊花斑。

  只有湊得很近,又十分注意觀察的時候,才能發現她眼角上那些很細很細的皺紋。可鄭子雲還是覺得結婚之後的夏竹筠,像個開完化裝舞會的仕女,一走進那個外人看不見的家門,立刻就丟掉了頂溫柔的微笑、頂文雅的風度、頂上流的教養。擦去塗過的紅唇、描過的長眉,撕下粘在眼皮上的假睫毛,摘掉了假胸,脫掉了勒住鬆弛肌肉的緊身馬甲,只穿件睡袍,披頭散髮,趿著一雙踩歪了後跟的鞋子,摔摔打打,無緣無故地豎起眉毛,惡聲惡氣地對待家裡的人……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會發生這種變化呢? 天色暗下來了,他們忘了開燈。沙發啦,電視機啦,小櫃子啦,鋼琴啦,以及人的面孔,全都變得含混起來,溶在濃濃的暮色裡。

  葉知秋覺得,這景象分明在哪裡見過。在哪兒呢? 也許是在夢裡,也許在她那數不盡的幻想裡。好像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便曾在這硬邦邦的、又窄又長的沙發上翻過筋斗,讀過童話,聽過祖母講故事……她好像已經在這沙發上面坐了一生一世……她突然意識到她應該告辭了。

  但是,女主人回家了。

  夏竹筠把大提包往沙發上一丟,順手打開了天花板上的吊燈。

  注意到房間裡有個女客人,便怪聲怪氣地說:「喲,怎麼不開燈啊。」

  然後又高聲地叫道:「圓圓! 」

  樓下沒有停著「豐田」或是「奔馳」,家裡的客人肯定是個平頭百姓。

  鄭子雲皺了皺眉頭,向夏竹筠介紹著:「這是報社的葉知秋同志。」

  夏竹筠這才慢慢地轉過身來,點點頭:「請坐。」沒等葉知秋回答,又叫了一聲:「圓圓! 」

  葉知秋發現,當夏竹筠把目光從一件東西移到另一件東西上去的時候,總是閉著眼睛來完成這一目光的轉移。再加上她一切動作都慢得過分,就給人一個十分傲慢的印象。

  鄭圓圓從自己的房問裡走出來,從她蓬亂的頭髮可以猜出,她大概剛從床上爬起來。

  「你又躺在床上看書了吧,我跟你說過多少次,這樣會變成近視眼。一個女人戴眼鏡,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夏竹筠完全不顧葉知秋是戴眼鏡的。

  鄭圓圓和鄭子雲立刻感到極大的難堪。仿佛這沒有教養的話是他們說的。兩個人都僵在那裡,一時不知說些什麼來打破這令人尷尬的場面。倒是葉知秋沒事兒人似的接著說下去:「是的,躺著看書對眼睛不好。」

  夏竹筠並未感到有什麼不妥,也根本想不到丈夫和女兒有什麼必要因她的行為而害臊。她打開一個大紙包,自管自地說著:「我給你買了一件淺藍色的登山服,鴨絨的,又暖又輕,現在很多女孩子都穿這種衣服。」

  鄭子雲似乎沒聽見:「吃晚飯吧,好不好? 」然後對圓圓說:「請吳阿姨開飯吧。」

  精明的吳阿姨,顯然知道圓圓的吩咐是不作數的,系著圍裙從廚房裡跑過來:「夏同志,要開晚飯嗎? 」

  夏竹筠看看手錶:「好吧。」然後想起,「今天有客人,添點什麼菜了? 」

  葉知秋看見,她腕上的皮膚是細膩的,雪白的。細細的金錶鏈勒在手腕上顯得緊了,她已經開始發胖。

  吳阿姨在圍裙上揩著她那雙並不需要揩的胖手。永遠是一副剛剛放下又累又髒的苦差事的樣子:「今天是星期天,我多買了些菜,準備著有客人來的。一隻母雞,自由市場上買的,七塊多錢……」

  「七塊多?!」夏竹筠插嘴了。

  吳阿姨趕緊補充情況:「因為是活的,貴一些。還買了幾斤黃魚……」

  大家全站在那裡聽吳阿姨報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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