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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堆著一臉謙卑的微笑,說:「是不是麻煩您再向生產廠打個招呼,把電壓等級改一下,我們填寫訂貨卡片的時候,時間太緊,沒有顧得上再複查一下。」

  「笑話! 這麼普通的常識,怎麼還會搞錯? 這種規格型號的風機,配套電機的電壓等級就應該是六千伏,怎麼會寫成三百八十伏? 也許填卡片的人當時喝醉了吧? 這是業務工作,不是阿貓阿狗都可以擠進來混飯吃的。」他氣惱地拍了拍那張攤在桌上,揉得皺皺巴巴的訂貨卡片,「再說,這事兒我也管不著,你們這個發電廠,是今年國家計劃外的,根本就不應該通過我們這個渠道訂貨。

  我們這個渠道,只保證國家計劃內基本建設項目的需要。我真納悶兒,你們是通過什麼辦法把機電設備弄到手的。「

  賀家彬連挖苦帶損地發洩著自己的怒氣。他常常感慨現在的工作簡直不好幹。要麼不幹,只要幹,就惹得他肝火上升。

  比方眼前這個人,據他所知,早先是他們縣供銷社的售貨員。

  他要好好幹他的售貨員,也許是塊挺好的材料——也難說,就憑他這油滑勁兒,要不貪污才叫見鬼——可偏偏要當什麼採購員。有些人,准把採購員當成售貨員了,以為那不過是和賣針、賣線、賣大白菜差不多的事兒,而且還可以借著這個差事遍遊名山大川。為什麼? 無非因為他是那個電廠廠長的小舅子。正因為如此,才鬧出這種驢唇不對馬嘴的笑話。鬧了這樣的笑話,賠了公家的錢都算不了什麼,反正不會從自己腰包裡往外掏一分錢。

  這種夾塞兒、走門子的事,他見得太多了,何足為奇! 別說這麼一個小小的發電站,就是大的又怎麼樣? 那一年,某位首長,不就是塞進來一個十二萬五千千瓦的大機組嘛! 因為那個電廠的基本建設指揮長,戰爭時期是那位首長的警衛員,不必經過什麼手續可以直人首長府,話就好說多了嘛。賀家彬在重工業部呆了這麼多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哪年沒有幾個頭頭腦腦說上就上的建設項目呢。計劃內沒有? 算不了什麼,可以增補計劃嘛。那計劃的嚴肅性自也不必提了。年年喊基建戰線過長,沒法兒不長。制訂得好端端的計劃( 這計劃是否符合經濟發展的實際需要,還可以進一步總結) ,誰想往上加一個就加一個。五個人吃的飯十個人吃,誰也別想吃飽。還要強詞奪理,叫做「有飯大家吃」。

  往下砍吧,壓縮一下吧,你砍誰的? 誰的後臺都挺硬。於是就這麼湊合著,誰也別想快,一個大中型的建設項目,搞個十年八年完不成誰也不著急,反正離自己的心、肝、肺還遠著呢。

  就拿這位小舅子來說,雖然沒給哪位首長當過警衛員,可他也有他的高招兒。前不久,運來了不少核桃、紅棗、雞蛋,還有名酒……處裡大家分了。當然,給錢了。誰能不要呢? 外頭買不著哇! 而且價錢還便宜得多。就連賀家彬也買了十斤雞蛋。他是單身漢,不像人家有家室的,有個副食供應本,每月憑本還可以供應兩斤。

  他們這裡什麼都不缺。黃花、木耳、花生米、人參……全國哪一個省不需要建設電站呢? 又有哪一個省沒有土特產呢? 當地的管電的又有什麼弄不到手呢? 需要什麼,只要張張嘴,不想辦法送來,就拉你的閘,停你的電! 哪個單位能離了電呢? 就連土特產公司也不能例外。建電站的單位,要想很快把電站建設起來,除了要為投資以及木材、鋼材、水泥……這些基建材料奔命之外.配套的機電設備能不能及時地、按質按量地拿到手也是關鍵哪。要想按質按量把設備很快地拿到手,就得搞好同分配、管理這些設備的人們的關係。人熟好辦事嘛。到時候,可給可不給的,也許就給了;不能及早提前交貨的,也能順順當當地提前了。

  事情就是這麼進行的,就像人體某個重要部位的血管上長了一個瘤子,你不能割掉它,那會影響你的生命。血液不得不進行這種畸形的循環,把養料不斷地送進那累贅的瘤子裡去,養肥那多餘的細胞,任它長大、膨脹,慢慢地侵吞著自己的生命或是有一天突然爆炸。

  而且,據說這麼一個縣辦的小電站,就派了五六個人在北京坐跑投資( 只靠縣裡自籌資金根本不夠,還是得靠國家貼補) 、材料和設備。在招待所裡包了一間房子,一包就是幾個月,進出都是出租小汽車。光小汽車一項開支幾個月下來就是六百多元,那是全縣農民的血汗錢哪。如果能辦事,倒也說得過去。可是,就像這風機卡片一樣,電壓等級六千伏寫成三百八十伏,英文字母z 也可以寫成阿拉伯數碼2 。這是哪兒和哪兒啊。

  賀家彬知道,他生氣也好,說刻薄話也好,不過是耍小孩子脾氣。這種事,他管得了嗎。再說,這傢伙有的是本事,他可以找馮局長,馮局長可以找何處長。賀家彬不願意幹,何處長可以找個辦事靈活的同志辦,反正又不是計劃內的項目,沒人分工抓它。比方可以讓石全清去辦。石全清正巴不得有這麼個機會來踩賀家彬。

  他可以冠冕堂皇地說,要支援農業建設啊——這個電站,打的不就是這塊招牌嗎? ——這是對農業現代化的態度問題啊。不想出這樣生拉硬拽的理由,他整天去何處長、馮局長那裡彙報點什麼呢? 他不是要爭取入黨嗎? 石全清確實在密切地注意著賀家彬的一舉一動,但他從不流露出注意的樣子。他正在看《參考消息》。不要以為他看《參考消息》是裝樣子,不,他有非凡的才能,既可眼觀六路,又可耳聽八方,四下裡全不耽誤。

  在石全清看來,賀家彬的行為是幼稚可笑的。他和賀家彬共事多年了,在這許多年裡,他眼見過賀家彬栽了一次又一次的跟頭,碰過一次又一次的釘子。他能夠清楚地看見橫在賀家彬面前,並且註定要把他絆個大跟頭的每一塊石頭,但他從來不提醒賀家彬注意,他巴不得賀家彬這樣折騰下去。因為,人在跌跤的時候,很容易丟掉自己的金表或錢包。偷別人的金表和錢包是不行的,那太卑劣,但是可以撿,而且還不會被丟東西的人發現,因為,那會兒,他正疼得難忍呢。

  世界上的事物,便是這樣奇妙地平衡著。一種生物常會攀附在另一種生物身上才能生存。如同苔蘚類、蔓藤類的植物攀附在老樹的周身。它們不像菌類,只在死亡的樹幹上依存,它們是在活活地掠奪著、吸吮著老樹的生命。

  賀家彬現在的這些言行,雖然還不值得石全清立即採取什麼行動,但是,先放在那裡,總有用處的。

  辦公室的門,先是無聲地開了一道小縫,然後「吱呀」一聲大大地敞開。從何婷處長比往日越發顯得威嚴的步態上,從她臉上那種大驚小怪、煞有介事的神態上,石全清知道,她一定是找賀家彬的。

  她走到賀家彬的辦公桌前,剛要對他說些什麼,電話鈴卻響了起來。

  那一定是長途電話,鈴聲急促而持續。

  賀家彬拿起話筒:「喂,哪裡? 」

  「我是長途台,找賀家彬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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