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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子雲堅決反對,說:「這叫什麼? 你想搞政治聯姻? 我看不慣這一套。假如一個部,或一個單位的党、政領導,都照你這種辦法搭上親家,還怎麼工作呢? 能分得清公事或私事嗎? 要是大家坐在一起開會,誰能說清那是研究工作,還是在走親家。別忘了,咱們還是共產黨員。搞什麼名堂! 」

  夏竹筠撇嘴。共產黨員怎麼啦,黨章上也沒寫著幹部子女不能通婚。現在和外國人還能通婚呢,中國人和中國人結婚倒成了問題。真是豈有此理。

  當然,在她這樣的年齡,花這樣多的時問去裝扮自己,已不是為了討什麼人的歡喜,而是她這個身份的習慣使然。她那位忙著上班、忙著開會、忙著深入基層、忙著打電話的鄭子雲,從來沒有時間欣賞她的衣著和髮式。他的電話那麼多,惹得她經常埋怨:『』整天給你接電話。「他卻說:」誰讓你那麼愛接呢。「不讓她接電話,那可不行。那是顯示女主人的權力以及監督丈夫的重要一環。

  一九五六年,她死命拉著鄭子雲去北京飯店參加了一次舞會,第二天,她問:「你覺得昨天晚上我穿的那件衣服合適嗎? 」

  鄭子雲認真地想了想,說:「不錯,淺黃色很配你的皮膚。」

  聽了他那經過認真思索的回答,夏竹筠目瞪口呆了好一陣。

  然後,她氣得大叫:「天哪,我想你該不會突然患了色盲症吧? 我昨天穿的是一件紫紅色的縐綢旗袍啊。」

  他聽了之後,卻哈哈大笑:「那麼,你再做一件淺黃色的就是。」

  等到她真做了一件淺黃色的綢襯衣穿給他看的時候,他早已忘記了自己說過淺黃色很配她膚色的這件事,卻說:「淺黃色? 你穿起來好像不怎麼合適。」

  除此之外,他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年輕的時候,他人很漂亮,也很有風度,和他一起走在街上,許多女人羡慕得眼紅。而且他很忠實,對任何女人都沒有興趣,就連她,也好像是他房問裡一件可有可無的擺設。他們早就不住在一個房間裡了。她曾暗自揣度,他是不是懊悔當初不該弄個老婆來麻煩自己? 或許他們結婚的時候,他錯把青年人的衝動當成了愛情? 他是不是從來沒有愛過她,以致他把自己沒有實現的熱情全部獻給了工作? 有時她埋怨他:總是工作,工作,工作,好像這個家不是他的。要不是她出面張羅,小女兒能到那麼一個理想的單位去工作? 攝影記者,這工作又體面又輕鬆,接近的是上層人物,見識的是大場面。當然,還得張羅一套好房子,老頭子恢復工作的時候,部裡的房子一時緊張——怪事,部裡年年蓋房子,偏偏想不到給部長級的幹部蓋一些——只好在這套房子裡住下了,這哪裡像個副部長的房子? 五個房間,還是四層樓。瞧瞧別的副部長,有誰住這樣的房子? 又不是讓部裡專門給蓋一套,換一套合適的,還是合情合理的吧? 這事靠鄭子雲算是白靠,還得由她出面。

  顧客一走,好像把劉玉英撐著的那點勁兒也帶走了,她覺得全身像散了架。昨天晚上,整整一夜沒有合眼,早上連飯也沒吃就出來了,中飯也沒咽下去幾口,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裡,使她難以下嚥。

  想起來她就傷心,可是她不願意坐下來歇著。她必須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然眼淚立刻會流出來。她拿起掃帚,打掃散落在地上的頭髮。

  長這麼大,不論爹,不論娘,別說碰自己一手指頭,就連一聲申斥也沒有過。昨天,她卻挨了一個嘴巴子。打她的,就是她恨不得連命都舍給他的丈夫。為什麼? 不過是因為小壯打碎了一個暖水瓶。吳國棟也不問問孩子是不是燙著了,伸手就是一巴掌,她只是說了一句:「不就是一個瓶膽嘛,一元來錢的事兒,幹嗎打孩子。」

  聽聽吳國棟說的是什麼喲:「聽你說這話,好像你是個部長太太! 一元來錢,你有幾個一元來錢? 」

  一元來錢倒是有的,可要是到了月底,就是花一元來錢,也要顛過來、倒過去地盤算好幾遍呢。誰要是沒過過那種日子,誰就體會不到一元來錢是怎樣牽動著一個家庭主婦的心。

  自從吳國棟得了肝炎,病休半年以後,每個月只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資,也就是五十幾元,她自己,加上輔助工資頂多五十多元錢。

  四口人,每個月還要給吳國棟老家裡的父母寄十五元錢。吳國棟有病,需要加強營養,再有,能讓兩個孩子眼巴巴地看著嗎? 吳國棟也咽不下去啊。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日子還能過得去。只不過劉玉英要使出渾身的勁兒才行。

  為了省幾分錢,她從來不買切面或掛麵,哪怕在理髮店裡站一天,腳背腫得多高,回到家裡,也要自己擀。

  為了省幾分錢,她從來沒有買過新鮮的時菜,總是到地攤上去買一角錢一堆的「處理菜」。大姐從新疆來信說,那裡的青菜很貴。

  這麼一比,北京還是不錯,什麼都有處理的賣:菜啦,魚啦,布啦,鞋啦……劉玉英很熟悉在哪幾個商場可以買到這樣的便宜貨。

  為了省點洗衣粉,她充分地顯示了她在計劃方面的才能:先洗淺色的衣服,後洗深色的,然後再刷兩個兒子的鞋,最後還用這不起沫的黑湯洗拖把。

  她把一個女人的全部天才和智慧都用來打發這令人操心的日子了。在家當姑娘的時候,她哪過過這種日子,受過這種罪。不過,那時候情況不同呀。她懷念一九五八年以前的日子,那時候,家家的日子過得多富裕呀。一九六五年以後,這日子一天天地就難起來了。

  難,可是她還怕爹媽知道。一是怕他們惦記,二是他們自己的日子也不寬裕。爹從廠子裡退了休,弟弟也添了個小閨女。何必讓他們揪心呢! 每次回娘家看看,劉玉英總是盡力把大人孩子收拾得整齊一點,還帶上一盒子點心,不過都是七角多一斤的蛋糕,六角多一斤的桃酥。但這一切苦心都逃不過慈母的一雙眼睛。做娘的也是千方百計地找個藉口,總要添補添補閨女。老大、老二過生日啦,逢年過節啦,還琢磨著怎麼才能不讓女婿看出來,免得傷了女婿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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