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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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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等到這陣騷亂一過,她便會忘掉自己的決心,那些廢物便依舊安然無恙地躺在抽屜裡。再說,那些舊信她也捨不得丟掉。 它們好像是她生活的記錄:失敗的,然而卻是昂揚的。 因為她是記者;因為她對每一個受了不公正待遇的人持著由衷的同情;因為她對一切醜惡現象的義憤——在那些年這些事情遍及每個角落——她採訪過的那些工人、基層幹部,把她當做了以心相托的朋友。她不自量力地干預了多少工作份外的事情喲! 那些事情,照例沒有得到合理的解決。每當她像個沒頭蒼蠅,亂碰一氣,精疲力竭地回來,坐在桌前翻動這些信件的時候,她總是感到內疚,好像她愚弄了那些善良而忠厚的人們。難哪。 遠方的客人往往會突如其來地光臨:站在門口,一個勁兒地搓著一雙骨節粗大的手,羞澀地微笑著,微微地漲紅了臉,然後,牢騷一發就是大半夜,鬧得莫征的房間簡直像個客店。 這兩年,信件的內容有了明顯的轉變:誰誰家的,被誰誰的後門擠掉了大學報考名額的兒子,終於考上了大學;誰誰的所謂叛徒問題終於澄清,恢復了工作;誰誰再也不穿小鞋了,因為那個靠幫派勢力上臺的黨委書記被撤了職……這些信,怎麼捨得丟掉呢? 但是,提綱總得找到。 「莫征,看見我放在桌上的一張紙了嗎? 」她沒有說什麼提綱不提綱,那對找到或找不到完全沒有一點兒幫助。這孩子對她的工作總像不大看得上,從來不會朝她寫過的那些東西看上一眼。 「什麼紙? 我沒在您桌子上拿過什麼紙。」 「一張稿紙,上面寫了字的。」 奠征這才想了起來:「噢——前天小壯來玩兒,我在您桌子上拿了一張廢紙給他包糖來著。」 葉知秋痛心了:「哎呀呀,那是我寫的報道今年工業完成情況的提綱,怎麼是廢紙? 」 「我怎麼知道那是提綱。」莫征的語調裡競沒有一點兒不安或歉意。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我寫過字的紙,不要亂動,不要亂動,你全當成耳旁風! 」 奠征終於顯出一副懊悔的模樣。葉知秋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子,令他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他誠心誠意地表示著自己的悔過:「有那工夫您不如好好休息休息,急什麼呢? 那些報道什麼的,不過是些冠冕堂皇的官話。有人看嗎? 又有人信嗎? 」 「你怎麼能這麼說話? 我看你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越來越多了! 」葉知秋拍了桌子。 奠征不再說話,只顧低著頭不緊不慢地吃著。房間裡只有湯勺磕著碗盞,以及莫征那輕輕的有節奏的嚼東西的聲音。 他們經常發生爭論,但讓步的往往是莫征。他不願意惹她生氣。在他那荒漠似的心裡,竟還有一片濃密的綠陰,因為她是這個世界上他惟一信賴的、給他溫暖的、不記著他的過去的人。 最堅強的心,也許是最脆弱的心。對於在各種逆境中備受作踐、蹂躪、摧殘……從而變得殘酷、冷漠的心來說,再沒有什麼比「溫暖」這種東西更強大、更能征服它了。因為他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太多,一旦得到,就很懂得珍惜。 有時他不能理解,他們之間不過差了二十個年頭,在對客觀事物的認識上,卻有這樣懸殊的差異。簡直莫名其妙! 難道她們那一代人全是這個樣子嗎? 唉,她們那一代,是多麼善良、多麼輕信、多麼純潔而又多麼頑固地堅守著那些陳腐觀念的一代啊! 這種局面,讓葉知秋打心眼兒裡感到委屈,她覺得她終歸不是一個沒有頭腦的女人。她的思想是新鮮的,感覺是敏銳的。她並不陳腐。陳腐這種印象是莫征這一代人強加在她頭上的。在他們的眼睛裡,凡是有些年紀的人,大半是老朽的。 一九五六年大學畢業後,她在新聞戰線已經工作了二十多年。 這工作使她的接觸面十分廣泛,對真實情況瞭解得多一點、深一點。她對許多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雖然她感到無可奈何。她總在心裡告誡自己,葉知秋喲,不管你報道什麼,千萬不要有半點虛假,可不能愚弄養活我們的人民。就拿「文化大革命」那些年來說,她寧肯耍賴不寫,也不肯跟著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理論家們吹喇叭。她明白,這絕不是因為勇敢,而是因為她幸好不搞理論。相反,她是懦弱的。但這能怪她嗎? 那是一個時代的懦弱。 她接觸過不少基層工業部門的同志。那是些實打實的人和實打實的工作。一般人覺得乾巴巴的數字,在她眼睛裡卻是一張張熟悉的臉、出爐的鋼水、轉動的機床、血管一樣輸送電流的送變電線路……每每想起這些,她總是感到安慰,畢竟還有人在腳踏實地地幹著。因此,她的工作也是腳踏實地的工作。可是,聽聽奠征在說什麼? 「冠冕堂皇的官話」! 她愈想愈氣,連下巴都有點兒哆嗦。她伸出長長的脖子,拿眼睛瞪著莫征,她的眼鏡也好像發了脾氣,恨不得從鼻粱上跳下來,在莫征面前跺上幾腳才解氣。 莫征不吃了,她顯然誤解了他的意思。他收起臉上那種淡漠的冷笑,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說:「我不是說您的工作,我是說那些沒完沒了的數字。好些人都以為那些數字,是從基層到上面,一級一級按著統計表格的要求,個、十、百、千、萬,一個算盤子兒一個算盤子兒地扒拉出來的。實際呢,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偽造的,就連『最高指示』也在內。報紙上總在寫工業生產今年下半年比上半年超額完成百分之幾,今年又比去年超額完成百分之幾。扯淡! 有什麼意思。我並不是說這些數字全是假的,我是說它沒有意思。 就拿咱們樓上老吳這個工人來說,他們家的生活狀況到底如何? 應該有人寫一篇若干年來,這些流臭汗、出苦力、腳踏實地地為我們這個社會創造財富、並且使我們得以生存下去的工人以及農民生活改善情況的真實報道。這才能真實地反映我們的生產發展了沒有,發展得怎麼樣。要是老百姓的生活還不如資本主義國家,咱們的優越性還表現在哪兒呢? 老百姓還擁護你嗎? 您說那些數字有什麼用? 您想過沒有?!「這回,倒是莫征難得地動了肝火,他越說越快,最後還使勁兒地把湯盤往前一推。菜湯灑了出來,向四周漾開,順著桌子一角淌了下來,淌了莫征一褲腿。他掏出揉成一團、髒得看不清到底是什麼顏色的手帕,擦著濕了的褲腿,不停地,一下又一下…… 莫征的話,雖然帶著孩子的偏激,但是有他那一面的道理。她痛心地想起從五六年以後到三中全會前經濟政策上的那些問題。 如果不來回折騰,而是像現在這樣,有一個講求經濟效果的明確目標,老百姓的生活肯定會大不一樣了。但無論如何現在比解放前還是好得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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