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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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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六部大卡車的引擎在十字街口驟停,戴化章走下駕駛室時,第一眼看到的是兩具臥在街邊的男屍,一具男屍的手中還攥著一把棉衣上的套子放在嘴邊;第二眼看到的是一個渾身腫得又黃又亮的青年婦女,拎一個小竹筐,筐裡擱一把鐮刀,正從一個門坎裡趔趄著邁出來,顯然是要去剜什麼野菜;第三眼看到的是一個浮腫的男孩,正在街邊大便,他顯然是吃了糠和樹皮一類的東西,大便幹結得厲害,怎麼也拉不下來,他哭著喊了一聲媽媽,一個中年婦女出來,手中拿一根一頭削尖了的筷子,伸進孩子的肛門裡慢慢地撥著。剩下的就是寂靜,一種徹底的寂靜,不僅沒有人的歌聲笑聲罵聲話聲,連雞叫鴨鳴狗吠豬哼都沒有,鎮子完全如死了一般。 戴化章呆呆地站在那裡,前天他聽說柳鎮公社發生了嚴重的餓死人事件之後,慌忙帶病從醫院出來回到機關,先是要求辦公室迅速給柳鎮撥去救濟糧,但辦公室主任拿出那張表格讓他看了以後他才知道,專區掌握的救濟糧已經全部分到了各縣,中央撥調的大批救濟糧還未到達,到處都需要糧食。沒法,他又急忙給在省糧食廳當廳長的一個戰友掛了長途電話,懇求他想法撥點糧食,到底是在戰場上共過安危的戰友,聽說柳鎮死人死得厲害,當即想法給糧食廳設在苑城附近的一個專供部隊的糧庫打了電話,撥了五萬斤小麥。戴化章隨即在地區運輸公司要了六輛四噸裝的卡車,連夜向柳鎮趕來。在路上他還想著,車到鎮上人們會歡呼著迎上來,現在方知道,人們已經餓得連迎上來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去,叫各大隊的幹部都來!他陰著臉對站在一旁的懷寶和其他公社幹部說。戴化章從專區動身走時給懷寶撥了電話,讓他也到柳鎮。戴化章想弄清柳鎮這次的饑荒為什麼這樣嚴重,懷寶是縣長,他應該參加。 沒有多久,各大隊幹部相繼來了,戴化章站在他們面前,挨個地盯了一陣他們的臉,爾後冷冷地開口:我看你們中沒有一個人浮腫,這證明你們這些人還能吃到糧食,但我告訴你們,如果有誰膽敢把這些救濟糧貪污一粒,我戴化章決不饒他!你們應該曉得,我姓戴的說話算數!現在,你們上車,去挨隊分糧,糧分完後你們仍來這裡!還有,請順便轉告鄉親們,中央調撥的大批救濟糧就要到了讓大家不要絕望,想辦法堅持下去! 六輛卡車分頭向幾個大隊駛去,戴化章眼望著汽車走遠之後,無言地走進近處一家院子,懷寶默默地跟在身後。一個十來歲的女孩,正手拿一個早摳去了米粒的玉米棒芯啃咬著嚼著,嚼滿一口吞咽時,粗糙的玉米棒芯憋得她流出了幾滴眼淚。戴化章無言地站在那裡看著,眼淚慢慢地漫出眼眶,順頰而下…… 當六輛汽車陸續返回十字街口把那些大隊幹部又帶來時,戴化章緩步走到大家面前聲音嘎啞地問:你們這裡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你們去年秋季玉米不是獲了特大豐收了麼?究竟是什麼原因? 人群一片寂然。 你說!戴化章指了一下公社書記。 我們工作沒做好。公社書記啜嚅著。 放屁!戴化章暴怒地跺了一下腳,你的工作當然沒做好,我現在不是間你這個,我問具體原因!你說!他又指了一下站在近處的一個大隊幹部。 我們那裡去年的秋糧……畝產……不高……是說得……高了。那大隊幹部話語吞吐。 怎麼叫說得高了?戴化章瞪大了眼睛。 就是虛報了畝產……我們那兒玉米畝產只有幾百斤,但說成了五千七…… 哦?戴化章驚得退了兩步。你們呢?你們也是這樣,戴化章那越來越冷的目光在另外的大隊幹部們臉上一一掃過。 大隊幹部們都或先或後的把頭點了。 是你們公社幹部叫幹的?戴化章猛地扭身抓住了公社書記的衣領。 不……不是,我們是按縣上廖縣長的指示—— 戴化章的手一哆嗦,鬆開了,爾後極緩地轉過身,望定了懷寶,冰冷的目光中攙了一點困惑:你?! 嘩。懷寶分明感到自己的心臟被轆護那樣的東西一下子吊上去。從戴化章最初從汽車上下來那刻,從一看到他臉上那副暴怒而痛心的神色,懷寶就擔心他要查問造成饑餓的原因,終於,擔心的事來了。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戴化章的聲音變得獰厲無比。 我——懷寶一時竟忘了辯護的話該怎麼說。 給我綁了!戴化章突然朝身後隨來的兩個幹部吼。那兩個幹部始而一愣,繼而上前,用汽車上綁麻袋的一截繩子,將懷寶的雙手反綁上了。 懷寶被眼前的這一幕駭呆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戴化章性格的這一面。受批評、挨駡、降職,這些後果他剛才都想到了,卻獨獨設想到竟會把他綁了。他被戴化章這種冷酷的處置完全震住,竟一句辯解沒說就被拉上了車。 上車,去縣城!戴化章猛揮一下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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