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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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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老七手捏香煙仰坐在當院那株榆樹下的躺椅上,隔著枝葉的縫隙仰望著銀河岸上疏淡的星星,遠處的什麼地方,有人哼著楊繼業兵困幽州時有些悲涼的唱詞,喜歡豫劇的他輕聲隨著那聲音哼了幾句,但終覺那調門不合自己的心境而很快止住。 廖老七現在的心境可以用「愜意」兩字概括,如今,唯一讓他操心的就是如何保護好自己的身體,好好享受享受一個縣長的父親應享受的東西。前天,柳鎮公社的社長專門跑來屋裡告訴他:廖副縣長已經被任命為正縣長了!正縣,正七品!有這樣一個兒子,誰都會去想到長壽享福這些詞兒。 廖老七如今走到街上,問好遞煙的人接連不斷;逢年過節,鎮上一些平日並無多少深交的人都要送點煙酒來;平日,公社的幹部不斷地來問有沒有什麼困難;公社衛生院的醫生,隔一段也總要背個藥箱來,非要熱情地給他量量血壓不可。這種尊重和待遇,老七何時受過?他現在越來越明白父親臨死時說的那些話是多麼正確。看來,做官並不在官位本身的俸祿,而在受到的這份恭敬和額外收入。老七讀過不少古書,知道自古以來,中國的官俸就不優厚,宋朝以前大體上還可以養家而仍有餘裕,元朝以後官俸減得厲害,清朝時,官分九品十八級,一品官的俸銀每年一百八十兩,每月只合到十幾兩銀子;一個六品縣官,每年俸銀儀四十五兩,每月只有幾兩銀子。依靠這樣微薄的官俸,豈不要喝西北風了!重要的不在官俸,而在官俸之外的這份收入…… 為了養好身體,老七現在基本上不再拿筆寫字了,每日晨起,拄一根竹杖,去鎮邊的寨河旁散步;上午泡一杯毛尖綠茶,和鄰居一個老友下幾盤象棋;午後小睡,然後去街上遛遛,乏了,回來躺在躺椅上看書。老七專門去鎮上中學的圖書館裡借來一些諸如《資治通鑒》一類的古書,回來看看想想,以史為鏡方可久長。他要給兒子懷寶當個參謀,老七知道當官雖好,但也有險惡,必須多加小心,要時時用歷史上的事給兒子一個提醒! 老七這兩天就有些輕微的不安,主要是因為糧食徵購得太多,公社裡的人們有了怨聲。老七知道原因是今年的產量說得高了,產量一報高,公糧自然要多交,公糧交得多了,人們說啥?沒說的自然會有怨聲,這怨聲眼下還不太高,倘是高到載道的程度,恐怕就要麻煩,就要出亂子。亂子一出,當縣長的就可能失了上邊的喜歡,這一點得給兒子說說明白,他畢竟年輕,古書讀得又少!剛好,兒子領著媳婦晉莓後晌回來看望全家,這正是一個說話的機會,老七原本想在晚飯時就給懷寶說的,不料公社的幾個幹部聽說懷寶夫婦回來,來家硬把兩個人拉去接風了,到這陣還沒回家。 老七又換了一根煙,慢慢地品著,銀河岸裡的星星又多了不少,地上一個丁,天上一顆星,不知地上的人是不是真和天上的星星一般多,倘是一般多,哪一顆星星是懷寶的呢?但願那顆星星會越來越亮,越來越大。 外邊響起腳步聲和兒媳晉莓的笑聲,他們回來了。老七坐起身,咳了一聲。爹還沒睡?懷寶拉著晉莓的手走過來問。 沒哪。老七應道,莓兒忙了一天,該去睡了,寶兒,爹有幾句話給你說說。老七看著兒媳走進屋去,湊著屋裡的燈光,他發現晉莓走路的姿勢與往日有點異樣,莫不是懷了孫兒? 爹,有事?懷寶在爹旁邊的一把木椅上坐了。一股酒氣飄來,鑽進了老七的鼻孔。老七抽了下鼻子,緩緩地開口:你如今喝酒的機會多了,記住,此物不可多!它有時會使人腦子不清醒,看不到危險,把正事誤了!放心,我喝不多,不過是應酬。懷寶答。那麼,你看沒看出眼前的危險?老七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閃。危險?懷寶的聲音裡透著茫然。對。你們把產量報得太高,徵購公餘糧的任務自然派得重,已經有怨聲了。知道吧,唐永徽三年,青州有縣令叫玉彤的,征賦大重,引起民怨沸騰,後高宗知悉後,即將縣令斬首以平民憤…… 爹,天不早了,你去睡吧。懷寶平靜他說道,而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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