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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詹石磴?暖暖吃了一驚,她低頭仔細一看,可不,正是詹石磴,月光下只見他仰躺在小竹床上,眼睛睜得很大地看著她。

  他這是怎麼了?暖暖記起,自從上次在梅家藥鋪,他拄著拐杖對她說了那番令她氣憤的話後,她就再沒有見過他。

  他得了腦中風,除了右手能動之外,兩腿和左手都已不能動了,而且不會說話,整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把他家裡的錢都花空了,不過,他腦子還很正常,咱們說的話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一個保安忙著解釋。

  呦?!暖暖定睛去看詹石磴,果然發現他瞪著自己的雙眸裡滿是鄙夷和仇恨。暖暖在心裡怒道:你這個東西,都病成這樣了,還在仇恨別人。你們這是把他往哪兒抬?

  曠主任讓把他抬到賞心苑去。一個保安答。

  這麼晚了,抬到賞心苑幹啥?暖暖很意外。

  不知道,說是讓他去看一齣戲。

  戲?啥戲?暖暖驚奇了,她想不到曠開田還有這個好心腸。

  不清楚,主任只讓俺們來抬他。

  他願去?暖暖又看了一眼詹石磴,發現他一臉憤怒,好像是為她攔住了他。

  主任說,詹石磴只要答應去看戲,就給他一百塊錢,我們剛說了條件,掏出錢,他就用他那只能動的手在紙上寫了個願字,他現在很缺錢,他家裡的所有東西都因為看病賣完了,他老婆已經拉著兒子回娘家住了,現在只有他女兒潤潤在跟著他,照料他。

  呵,詹石磴,你竟走到了這一步。暖暖憐憫地看了詹石磴一眼,這真是報應啊,當初你是多麼不可一世多麼霸道,好像天底下只有你一個說了才算,想不到今天你會變成個連走路都要靠人的人。她發現他還在惡狠狠地看著自己,忙揮揮手讓他們走了。

  回到楚地居把丹根放到床上睡下之後,暖暖不由得又想起了詹石磴,詹石磴在月光下躺在竹床上的樣子是那樣深刻地印在了她的腦子裡,原來時間可以把人變成這樣,詹石磴,你大概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變成這樣吧?想起詹石磴,很自然地,又想到了曠開田,他這個時候把詹石磴抬到賞心苑是要他看什麼戲?沒聽說賞心苑來了劇團呀?再說,就是賞心苑來了劇團,曠開田會好心到自己掏一百塊錢來請詹石磴看戲?暖暖知道,自從詹石磴把侮辱她的事告知曠開田之後,他是一直在恨著詹石磴的呀!想著想著,心裡的疑團就越來越大,曠開田讓保安把詹石磴抬去究竟是要幹啥?

  心中越來越濃的懷疑讓暖暖不由自主地走出了楚地居,白天熱鬧的楚王莊此刻顯得十分靜謐,只偶爾從什麼地方傳來一聲貓叫狗吠。當暖暖發現自己是在向賞心苑走去時,她停下了步子,在心裡向自己叫:你這是幹什麼?你還對曠開田和詹石磴他們兩人的事情感興趣?你還願去管他們的閒事?可事情是太蹊蹺了,一個人花一百元在這夜靜時分請自己恨著的另一個人去看戲,這不是太奇怪了嗎?想弄清事情真相的強烈的好奇感,使得暖暖又向賞心苑挪動了步子。

  賞心苑門口依然燈火通明,當班的保安自然也認識暖暖,看見她忙迎過來輕聲問:暖暖姐有事?

  詹石磴剛剛被抬進去了?

  那保安點點頭:剛被抬進了最後一排房子,在三號房。

  抬他來真是為了看戲?暖暖問。

  那保安環顧了一下四周,見確無別人之後才壓低了聲音說:我也是剛聽說的,給你講了千萬別說出去,要不我的飯碗可能就保不住了。詹石磴不是病得厲害嗎,總需要錢看病,可他家裡已經沒有錢了,他老婆都已經絕望地離開他了;他的女兒潤潤倒很孝順,為了籌錢給他爹看病,就每晚來到賞心苑給客人按摩腳,她學了個按摩腳的本領,給人按一回能掙三塊錢,不過那姑娘只是給客人按摩腳,並不做別的事。昨天晚上從南方來了個有錢的老闆,那人晚飯時分在潤潤進大門時看見了她,覺得潤潤非常漂亮,當時就找到潤潤說,要是她晚上答應讓他給她按摩的話,就會得到很大一筆錢,那男人說的按摩就是做那事,據說潤潤當時臉紅得厲害,沒有答應,今天想了一天,晚飯後來告訴總台,說她願意按那個客人提出的條件辦。曠主任讓把詹石磴抬來,會不會是因為同情詹石磴,讓他借機朝那人多要錢?我也弄不太明白。

  暖暖驚得吸了一口冷氣。

  聽說潤潤已有了婆家,這事要是讓她對象或是婆家人知道了,可是糟糕。

  潤潤知道她爹被抬來的事嗎?

  不知道,她先來的,這會兒應該還在給另外幾個客人按摩腳,那個有錢客人喜歡玩麻將,晚飯後一直在玩麻將,給總台說好讓潤潤十一點去他房裡。

  暖暖抬手看了一下腕上的表,轉身就往賞心苑院裡走。賞心苑她可是熟門熟路,很快就找到了最後一排房子的三號,上前敲了門。門遲疑一下才打開,暖暖推門進去時方發現,開門的是曠開田。開田顯然也沒料到來的會是暖暖,吃了一驚:是你?暖暖沒理他,只是拿眼在房裡掃了一遍,屋裡沒有別人,只有詹石磴被抬放在一張圈椅裡一臉茫然地坐著。屋裡只開著一盞壁腳燈,光線很暗。

  你把他弄來是想幹啥?暖暖眼沒看開田,只這樣問。她憑本能知道,曠開田不會好心到會去幫助詹石磴,但她又實在猜不出他把詹石磴弄來的目的。

  咋?現在你還關心著他?開田冷冷一笑,壓低了聲音:我把他弄來是想讓他看一齣戲!

  啥戲?

  你要想看也可以留下來,戲很好看,保准讓你過癮!開田邊說邊上前關掉了那盞小燈,屋裡一下子徹底黑了下來。

  曠開田,詹石磴過去是傷害過我們,可他現在是病人,你可別做傷天害理的事。

  咋?你以為我會掐他擰他,我才不傻哩,我不會做犯法的事,我今天就是請他來看戲,而且他來也是自願的,這有他寫的字跡為證。說罷這些他看了一下表,而後轉對詹石磴壓著聲音說:詹石磴,你當初睡我的女人,你心滿意足非常高興,今天我讓你看看別人是咋睡你女兒的,潤潤不是你的掌上明珠嗎,不是你的命根子嗎?你現在就看看吧!他的話音尚未落地,伸手一下子拉開了詹石磴面前的一道簾子,暖暖這才看清,這間房子和隔壁的房子中間的隔牆上,裝著一塊玻璃,而且玻璃上貼著一層黑膜,造成了這邊可以看見那邊而那邊看不見這邊的效果。

  暖暖震驚無比地看著曠開田,詹石磴也被驚在那兒。這當兒,只見隔壁的房間裡,詹石磴的女兒潤潤正在明亮的燈光下同一個中年男人說著什麼,那男人隨即將一遝錢遞到潤潤手上,潤潤接過去把錢裝好,然後動手去解自己的衣扣,能看見潤潤邊解衣扣邊流著眼淚。那男的分明嫌她解得太慢,迫不及待地上前扯著潤潤的衣裳。這邊的詹石磴這時氣急得嗚嗚地叫著,身子在圈椅裡一扭一扭,那只能動的右手把椅子的扶手拍得啪啪地亂響。暖暖至此才明白曠開田的用心,曠開田,你竟想出了這個法子折磨他!你可真是——

  不要激動,好好看下去,看看別的男人是咋樣脫你女兒衣裳的!開田這時附在詹石磴的耳朵旁帶了笑說,你當初脫我老婆衣裳時是不是也這樣?

  曠開田!暖暖猛地吼了一聲,你還是人不?

  隔壁的潤潤和那個男人似乎聽到了這聲吼叫,幾乎同時向這邊看了一眼,可他們顯然沒看出有人在窺視他們,那男的這時上前猛地扯下了潤潤的上衣,抱起她扔到了床上。

  詹石磴嗚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閉眼幹啥?看呀!開田這時依舊在詹石磴頭前冷笑說,你當初——

  砰!曠開田的話音突然被玻璃的破碎響聲截斷,他扭臉看時,只見暖暖揮著一個方凳砸碎了隔牆上的玻璃,同時把手從玻璃破洞裡伸過去朝隔壁那個要向潤潤施暴的男人叫:放開她,你這個狗!

  這突然的變故使得那個男的和潤潤一齊驚得扭過頭來。暖暖這時已拉開門奔了出去,片刻後便進了隔壁的房子,一隻手裡依舊拎著那個砸碎玻璃的方凳。你……你幹什麼?那脫得只剩一條短褲的男人驚慌地向後退著。她……她是自願,我和她預先講好了價錢,只要是處女,准付她六千!滾,你個狗東西,你以為你有錢了就可以隨意欺負別人?你知不知道她爹身患重病?你還忍心對她下手?暖暖邊朝那人吼著邊把潤潤的外衣披到她身上,同時扶她下床:咱們走,給你爹治病的錢嬸子我先借給你……

  潤潤是邊哭邊被暖暖扶到楚地居的。那天晚上,她就睡在暖暖的床上,向暖暖哭訴了他爹的病情,哭訴了她為給爹治病求告無門的苦處,哭訴了她決定那樣做的痛楚,她說她已經預先給她談的對象說了要賣身的事,請他另找別的姑娘……暖暖一直默默地聽著,到潤潤哭訴完了,才緩緩說:潤潤,我雖然看不起你爹,氣他恨他,可我願意借錢給你為他看病,我不願你把自己一生的幸福輕易扔掉,我聽說你這個對象是你自己談的,你對他有感情,既是這樣就更不能為錢毀了這段感情……

  暖暖自始至終沒說她爹被抬到賞心苑的事,她知道那更會令潤潤傷心。第二天早晨送潤潤走時,暖暖拿出了六千塊錢遞到潤潤手上,潤潤撲通一聲跪下了雙膝哭著說:嬸子,我不知道我們兩家過去發生過什麼,可我能感覺到你們大人間平時互有恨意,我從來沒想到幫助我的會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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