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逐紅葉於海島 | 上頁 下頁


  服部的話題其實並不多。聊起來,有時不知他是陶醉于蒙語,還是暗中回避詢問。接觸多了,甚至我覺得他是個封閉很深的人。不過是因為我講話中提及的地名離他的記憶太近了——這使他興奮。至於這興奮本身究竟是什麼,它導致什麼結論和思想,他不清楚也不在意。好像,他也找不著詞兒,所以酸溜溜地只是嘮叨「共同的青春,度過了青春,草原的青春」。

  您是日本關東軍,我是北京新牧民,咱倆能算有共同青春嗎?頂多是有著共同的青春地點而已!……我暗自揶揄。那時人在花之東京,那裡無奇不有。應酬一番之後,我便忘掉了他,不管他怎麼在農乃廟吃過奶豆腐。

  2

  好像接到過一兩個明信片,依稀寫著服部的名字。回國後有一兩年,偶爾感到他似乎在尋找我。但那時對一些語焉不詳的來信,我不僅顧不上回復,甚至不在意是誰寄來的。直至有一年電話中響起他的聲音,互相已經說了一陣子,但我其實並沒想起這個「服部」是誰。

  不過,再次見面後「東」烏珠穆沁的話題,又使我們熱鬧起來。

  他大咧咧地盤著腿坐在中協賓館的沙發上,語氣短促,滔滔說著。一頭銀髮散亂,只是嗓音和那年東京一模一樣。提起茉莉會,他不在意地說:「他們讓我講一次過去的事,我沒答應。」邊說著,他一邊靠向我:

  「他們怎麼會理解呢?」

  那口氣給人一種暗示或誤解。他好像在說:理解他的,唯有也在「東烏珠穆沁」打發過青春的我。不能說沒有一點感動。很難總是敷衍,我開始想瞭解他了。「您那時,名義上是關東軍……」

  「關東軍情報員。」他正式地說。這個詞,即便後來若干年後和他暢談了若干次,我也沒有完全弄懂。什麼什麼「員」,就像「研究員」一樣,並不標明階級學銜,只是一種職業性質的描述。

  「那麼在烏珠穆沁,具體地說,您那時幹什麼呢?」

  「那邊是外蒙古,嘿,蘇聯軍。我們趴著,嘿。」

  他雙手握成望遠鏡的筒狀。觀察哨?把守國境?……我再追問時,話頭已經移開了。「哈,霍洛特,好吃吧?哈哈,好捏,吃過吧。」

  霍洛特(horōd)是奶豆腐,好捏(honi)是羊。「當然吃過,」我煩他打斷了關東軍的話題。但我想,他倒不像是閃爍其詞,他不過是要享受說著這些詞兒的滋味。

  對他做出這一心理判斷,費了我很長時間。是這麼回事麼?一些古舊的詞兒堵在心裡,要找個地方,用嘴巴說它一說。說的時候需要一個聽眾——或者說,是需要一種確認;所以,同在一地、同在「東」烏珠穆沁的「東邊」住過的我,就成了必需的存在。

  他凡來中國必要會我。每次都一樣,說一陣子東烏珠穆沁,再說一些別的。我和他的交流斷斷續續,更因他的這種習慣,一次次的話頭接不上茬。

  我漸漸漫不經心,雖然現在不禁後悔。每次揮手告別後,我就忙自己的事,而把他忘卻淨盡了——直至他再來到中國,又一次撥響我的電話。

  那一年在北京,三裡河的宴賓樓,還沒墮落為肯德雞。我倆在飯館吃著,話題全在蒙古。

  我給他夾菜:「這是燒羊肉,」他看著夾在筷子裡的肉,古怪地一笑。似乎關東軍情報員接受了一個信號。「羊肉!……嘿嘿,馬哈以德(吃肉)……好捏乃馬哈(羊肉)。」

  他享受著被喚醒了的兩個蒙語詞兒。其實,他的烏珠穆沁記憶,只有很少的一些細節。我開始詢問他屢來中國的目的。

  沒想到——老頭子把一條腿墊坐在椅子上,毫不在意喧雜的餐廳,接著羊肉的開頭,他給我講述了一個一匹狼般獨往獨來、在青海境內的逐村支教、扶貧助窮的個人行動。他顯然並不自覺了不起,好像這些事只是在與我談論東烏珠穆沁之外的末節小事。我有些頭暈,原關東軍分子在中國支援貧困地區的教育——這不同尋常的行為令我震驚。

  「教育可是重要的!……」他晃著大腦袋,嚴肅地對我說教。

  「那您怎麼具體做呢?是辦了所學校,還是……」

  但是這老頭的自語症又來了。三裡河夜間的街道上,寒風掀動他飄飄的一頭銀髮。他解釋般笑道:「我討厭帽子!」我發覺,老頭是個很有魅力的男性。我打算認真和他做忘年交了,也對他自我開張的事業開始感興趣。但是我瞭解所有那些,要等到下一次。

  而下一次,就是我們的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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