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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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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68年夏天,當我和兩個同班同學扒車插隊,混跡在正式被批准的知識青年隊伍裡,翻越了張家口大境門一線的長城,緊緊抓牢解放牌卡車的木攔板,奔向蒼蒼茫茫的蒙古大草原的時候,我們嘴裡哼的是清華老團的《井岡山的道路》,是還沒改詞的《長征組歌》,和被大小三軍宣傳隊唱紅的、譜曲不同的兩套《毛主席詩詞》。 在那條劇烈顛簸的,蜿蜿蜒蜒通向大草原的路上,我們沒有察覺:自己唱著的歌,和自己將要迎送的生活,其實各自屬極其相異的文化。 時代的偽裝,相當全面地隱蔽了這種區別。 那時的草原,正在席捲著紅色歌曲大潮。只不過,沒有誰指出過它其實是「漢式」的。那時不僅人人都在唱《毛主席的著作閃金光》和《大海航行靠舵手》,而且還正在一個小節或一拍之間,拼命地塞進好幾個蒙語單詞。雖然已經住進這片將要安身立命的草地,知識青年們卻沒有怎麼擔心自己的蒙古知識缺乏。我們只是興致勃勃地在那轟鳴的大一統主旋律之中,和貧下中牧們一起大喊大唱。 ——只是,非常不同的是,在這種大喊大唱時使用的,是一種非常新鮮的語言。 最初的蒙語學習,最初的對異質文化的接觸和喜愛,居然就在簡直說是最不自然的方式中,自然而然地開始了。今天我才懂得:多少人永遠不能接近的一步質變,被我們跨越得簡單至極。此刻回想,只覺得不可思議。 時代的野性也鼓勵了在這個方向上的興趣。因為,突兀地加於我們的,還不僅是壓抑的政治和乾癟的「藝術」,更有亙古沿襲的——騎馬遊牧生活。 青春的欲望和活力,在騎馬的生活方式中,被釋放和平衡了。 隨著第一件袍子穿破,隨著對牧人生計的熟悉,以及在生產隊(今天叫嘎查)的家族和人群眾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昔日的北京中學生們闖過了蒙古語言的第一道關口。應當說,在這道關口裡的一片空地上,很多人都停步了。生活總算有了秩序,餘下的只是謀生,他們不打算再費力改變。 而且,誰也沒要求過誰什麼。 可是,在另外一部分北京學生的內裡深處,卻不易察覺地滋生出了一個細胞。 起伏的牧草,合理的飲食尤其是奶茶,鮮豔的袍服,駿馬和忠實的狗,慷慨而不道謝的作風,引誘著啟發著他們。追逐牧群作息,觀望水草遷徙的日復一日,使他們的身心漸漸薰染上了一層蒙古牧民的、難以形容的氣質。 壓迫人的政治空氣,並不能阻擋敏銳起來的蒙語聽力。那麼人就會向著魅力傾倒。對於我,就是向著蒙古舊歌的傾倒。 是有生第一次嗎?當我初次從一種異族語言中接觸了那樣的表達時,我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幾乎就是在感到興奮的同一個瞬間,我就明白了——我不能和這些歌不發生關係。 「十兩黃金打成的摔跤服,在後背的上面閃著光。」而在草原上聽的時候,它的蒙語原詞不僅比漢譯更富畫面感,而且韻律間還有悠悠的讚歎: 「ArbanLang—ginaltanJodag Ar—inedegurgilalJinahoi 和漢語是多麼不一樣呵,它居然是首句押韻!a對a,阿勒巴(+)對阿楞(後背)!年輕的我叼著草棍,躺在牧場上想入非非了。真絕呀,接著:「二十兩絲線繡的花護腿,在護腰的下面閃著金光」: Horinlang-ginholgaitoxiu Hormuicdogurgilajinahoi 從十兩到二十兩,從穿戴到籍貫,傳奇的摔跤手獨龍章被詠吟了一遍。最後,「百兩重的一頭走騾子,在場子中央小走著出現了」——Jo對Jo,召(一百)對召西(Josin,摔跤場)。當然,還要懂得什麼叫走馬的「走」(Joro),否則想像不出那頭走騾上場時又穩又搖的神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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