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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補考

  鬍子阿爺回到一棵楊,清理了燒毀的家屋地場。他使黑焦殘料,搭了三間小黑屋。一間住,一間靜室,另一間水房連著渠。

  他伐倒了大青場。

  伐楊那一日,莊裡的農人都伸直了脖頸。圍觀的多,詢問的少。驅除撻虜了,五族共和了,原來清家踩著的回回像要吃香了。那大青楊黑葉茂盛,搖著,顫著,終於轟隆一聲巨響翻倒,砰得一個時辰黃塵不散。

  鬍子阿爺使這些楊木當梁檁,蓋了一座小小的清真寺。以後人們便改了稱呼,喊他伊斯兒阿訇了。

  每天晚上,清晨,高念《默罕麥斯》和神秘的即克勒的聲音,久久傳蕩。

  讚頌在四十年後,公開了。

  伊斯兒阿訇沉默無言。每天只顧自家的功課幹辦。慢慢地,莊上有些回民打發娃娃上寺學經,隨著禮拜的人也多了起來。

  有化錢糧的人來,傳聞蘭州城新添了一座聖徒墓,叫竹筆拱北。人說那個拱北裡只有個沒身子人頭,還有一副狗架子睡著。都說那墳靈,上個墳求甚都能成。伊斯兒阿訇給了些錢,給了些米,再的一句沒說。

  幾年以後,伊斯兒阿訇打發兩個學經的滿拉娃,走了個肅州。滿拉回來說,肅州興起一個新門檻,人稱是喊叫水教門。老人默默點個頭,依然看經鑽研。滿拉們也悄悄打開經來,不多言了。

  因為伊斯兒老阿訇的幹辦好,人厚道,漸漸地四鄉聞名。求字的,講經的,請幹爾麥裡的回族人家,經常湧在渠旁大路上,向著一棵楊的小寺而來。來的人都換水上墳,虔誠地在三座蒿草埋沒的土墳前,各插一支香。老阿訇弄些散飯,有時只燒鍋洋芋,分給上了墳的人。吃著,不免有人問起三座墳的來歷。老阿訇說得不近人情,又使人不敢反駁:「為亡人上墳,舉意要舉在眾亡人身上。金積川裡殉教的亡人多過川裡的石頭,為個甚一定只敬這三個墳的人呢?」於是事情更加神秘,信仰三座墳的人更多了。教民們懷著對機密的崇敬畏懼,舉大意,換大水,伸出雙手跪在墳前求靠養主。沒有誰知道墓主,沒有誰知道土堆裡究竟埋了什麼。一棵楊成了一處聖地,後來有了謠傳,說是走七次一棵楊,抵得上走一次麥加聖地。東北、南京、山東,慕名而來的大阿訇,遍游世界的阿拉伯求道者,新疆老維族的人,絡繹不斷。老阿訇終日應付教務,從不出門。

  此地依著口,仍然叫個一棵楊。可過了二十來年,到了老阿訇八十多歲的時候,遠近的農人已經講不清,為個甚此地叫一棵楊了。連著金積,一片稻田肥壯。秋風起時,金燦燦的波紋一漾百里,沉甸甸的。只是冬季,每逢小寒大寒,沒有莊稼的一馬平川裡,禿荒黃褐,眼睛裡看久了,就會覺得一片枯紅,在大地上隱隱露露。

  民國三十幾年,有一位官員赴新疆喀什上任,去當局長或是專員。此公是湘陰左家後代,人情練達,性格豪邁。他經過一棵楊時,聽說此地連著金積,又是回民聚地,便下馬停車,要拜訪清真寺。

  ——聽說老阿訇的前人,曾與我的前人打過仗。佩服佩服!我只欽佩敢和我們祖宗打仗的人!左大人拱手說。

  伊斯兒老阿訇微微點頭。

  窮鄉惡土,不具粗茶。左專員(或局長)憑弔一番,道辭走了。

  老阿訇帶上一雙花鏡,又潛心鑽研了。滿拉們代師送客,然後回寺忙碌。

  伊斯兒老阿訇歸真于八十九歲,只差一步便進九十。發送那天,遠近清真寺送幛送匾,來的人如海如河,白帽子密密麻麻一直排到原野盡頭。來客換水淨身,一條渠的水頃刻淘幹了。人們知道,老阿訇在寺後墳地裡早選了位置——在三座墳後面,有個小小的墳堆。老阿訇說過,那是我婦人,將來我就和她睡一搭。

  當老阿訇就在歸真,他的盧罕正一絲絲地離開的時辰,送的人聽見他低聲說:我罪大。我沒有血衣的口喚。慈憫的主啊,唯有你尊大,只有你貴重。老阿訇無常,送的人把他埋入婦人墳穴,見那婦人臉色新鮮栩栩如生。一件血衣,上面淋漓濕透。眾人第一次見到真主的奇跡,驚炸了,紛紛跪倒。嚎啕的哭聲四野並起,眾人把老阿訇下了土,使他和夫人睡在一搭,亡人的嶄新白布給染紅了。

  跪倒的人密密地排著,帽子遮白了平川。

  從此以後,真實全數隱藏,再也沒有一個人,能說清一棵楊的事情了。

  幾十年時光,彈指而逝。一九八幾年,有一個作家名賽義德的,從暗中流傳的一本經裡,看到了一棵楊這個地名。他幾經周折,歷時多年,奔波多次,終於千里迢迢來到了此地。他根據那部隱藏多年的秘密資料,——查清了四座墓的主人及故事。

  由於禁不住激動,他奮筆疾書,寫下了這篇考證。寫畢,他步出寺門,眺望金積原野,心事如迷原煙村,莽莽蒼蒼。他感歎道:

  剛烈死了。情感死了。正義死了。時代已變。機緣已去。你這廣闊無垠的西省大地,貴比千金的血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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