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西省暗殺考 | 上頁 下頁
十六


  門帳前,姑奶奶撲通一聲,雙膝跪下了。她滿面熱淚奔流,「胡大聖人呐——」她伏在地上,身子哭得抽搐起來。

  金蘭山的坐堂大爺恐怖極了。他想跪下,但膝殼僵硬。他想逃走,但不會開門。四壁突然音樂四起,緊張的念贊聲從天而降。他不知道二掌櫃已經率領槍手,在夾壁裡跪成一排,念起了頌詞。更不知大掌櫃在廚房小廳,也撇了他的隨從,和陪客的回回們一齊跪倒。黎明已到,神秘得恐怖。伴著一派贊誦之聲,天迅速亮了。金蘭幫的山規也黑如漆,殘如鐵,但他只在這裡,才感到了規矩和儀式的可怖。為個甚,這是甚麼,他口不能張開了。他的頭腦被雷電轟擊著:他見識了西省黃土堿水餵養出的血性。

  一棵楊的農戶們要割稻了。滿地垂著沉沉的稻穗頭,金燦浮光,一片喜人的黃。碌碡給牽到場裡。戶戶備了繩索家什。兩三個火熱太陽曬過,有地的拖著婦人娃娃提鐮下地。長工隨著各自掌櫃,稍遲一步可也割開了,南山東山窮瘠地方下來了割地人,幫一日鐮能掙上百個銅錢。他們衣衫襤褸得多,腰裡殺一根揩汗的青布帶子。

  遠望金積川裡,那邊也浮著一派迷迷黃色。是個能成的年頭。

  山裡來的窮漢們來到一棵場,要出氣力換吃食,都先上鬍子阿爺的門。

  三五成群的出力人走過白沙子車道,踏兩層石條臺階,然後叩叩黑漆門的銅環。

  虎頭銅環默默搖幾下,不動了。黑漆門緊閉著,嚴絲合縫。院內悄無動靜。

  莊稼漢們歎口氣,下了臺階。他們抓起破爛的行李捲子,再尋另一家。

  地裡的稻子,依舊甩掛著金穗頭,沉甸甸地把一個浪朝遠處漾過去。

  院內,人早走空了。只剩下鬍子阿爺夫婦兩個。姑奶奶在煮一鍋散飯,切碎了洋芋絲子,煮著再撒上麵糊。一旁坐著鬍子阿爺。

  兩個老人,都不說話。

  萬事都利索了。兩個早年便放出去的兒子,永世蒙在鼓裡,他兩人永不能知道自家身世了。兩個掌櫃早已奔山野出發,精選事情到臨時用的槍手刀手。幾十座城池裡,幾十家店鋪都送出銀子以後,便改牌號、閉門面,後人不能再尋上他們的蹤影;他們也永遠不與一棵楊來往了。

  一共有三撥子人馬,按口喚各自潛入位置。依著鬍子阿爺規定的位份。為著四十年前那個正月十三,阿爺的口喚是叫仇家流十三處血。各撥子人馬互不相干,斬絕關係,只跟一棵楊來往。十三處仇家,是失去目標後任意定下的;是官家血債的供物。一股甜絲絲的古怪味道,令人腦脹,誘人心迷,甜甜膩膩地,順著金積原野的一馬平川,彌漫而來,厚厚地浸泡著一棵楊的黑漆門莊院。

  鬍子阿爺連連佈置。定下一樁,便斬斷和那一方的聯繫。十三支人馬遍佈西省茫茫的山野,此刻如同十三支轟出去的火雷,不會再回來,不會再看見,它們已經消隱了。

  鬍子阿爺的事完了,明日他也起身,走寧夏道,走道衙門後營,去尋那左家的後人,補缺的哨官。

  一棵楊萬籟俱寂,萬物都陪同著等候。婦人不時瞟過一眼。鬍子阿爺閉緊雙眼,袖著手坐靜。袖管中,一柄鹽茶地方百年以來使慣的牛皮刮刀,已經摸索熱了。

  鐵也有冷暖哩,阿爺靜靜地想。撫摩著袖中的鐵器,阿爺睜開了眼。婦人,她是師傅的獨女子,正盯著朝自家看。平川裡那些個人,密密麻麻地,像割睡下的稻捆,金燦晃眼。那些遍佈原野的稻捆子上,汩汩有聲,是血在淌。金黃的大地,血色不正。甜甜的濃味,誘得人心裡發慌。漸漸地,那血泊洶湧起來,咕咕嘟嘟地,向亡人傷處倒灌。遍地密密的亡人蠕動了,像蟲蘇醒。執刀的劊子手,掌炮的火器營,警戒的官營大隊,慌忙地擋攔那血。血快活地噴濺,猖狂地奔騰,隔年太久的老血是金黃的。鬍子阿爺滿心盈臉都漾得又甜又腥,他哈哈笑了,淚花進出眼眶。金積曠野的陳血,在他親眼俯視下,朝著亡人回歸,像連上了抽引的吸管。新血補著來了,新血從火器營的揚威將軍炮口,從老湘軍的矛尖,從獰笑著走向淩遲木架的劉劊子七竅,從花白鬍鬚左屠夫的全集冊頁,從西省旱荒大道殘存的柳樹枝杈,咕嘟嘟地流出來。顏色,終於轉成了紅色!鬍子阿爺開懷狂笑了,可怕的笑聲震落了密室的塵土。鬍子阿爺拔出牛皮刮刀來,那刀已經刃口滾燙。悲愴的即克勒念起來了,臨近的神把聽不懂的話,對著這孽世訴說。貴大的神語遮蔽而下,在這血腥的末日裡,終於證實了主道和正義。鬍子阿爺大聲地道了色倆目,向著前三輩子的盧罕。師傅的事情全美了,竹筆老滿拉的事情全美了,喊叫水馬夫的事情全美了。喧囂的新血追趕著老血,站起的亡人和僕翻的官兵起伏有致。鬍子阿爺滿眼通紅,他要啟程,去全美自家的事情了。鮮紅豔麗的血海,歡呼在清涼貴大的贊念聲中,美不可收。鬍子阿爺揮起牛皮刮刀,砍翻了自家的婦人。

  女人掙扎在血泊裡。

  她不發一語。眼睛裡,那種逼人的神采漸漸黯淡。

  ——再沒人能拾個牛角,朝你的陰戶裡釘了。也再沒人洩露一棵楊的機密了。

  鬍子阿爺大聲地對婦人說。接著,他為自家女人念了懺悔的討白。天將擦黑。熊熊烈火燒毀了莊院幾十間房和倉裡糧食。鄉里人救過,但沒能成。

  只剩下一棵鑽天的大青楊樹,在一排土墳之間,燒傷累累,孤獨肅立。

  鬍子阿爺趕到寧夏道,正值城裡天翻地覆。等候的幾名教下臉色茫然,誰也弄不清形勢。鬍子阿爺望著火光中映出的黑城垣,倔強地下令尋人。一行人穿過槍炮火網,一路上有不清意思的喊叫。疾步跑過亂瓦礫堆,路上的死人佩著白符號。鬍子阿爺大驚,咬緊牙關。不管天坍地陷,不看這古怪事情,這都是魔障,阿爺心裡想,死人槍炮,白布符號,都是虛假的。他怒氣纏繞在喉頭以下,冷面不改。轟炸聲掃射聲在四城迴響,地上死屍多了。鬍子阿爺不相信,金蘭山與他約定的日子,是明天。他想,只有自家瞞了金蘭山黑幫,再沒有金蘭山瞞自家的事。一支人猛撲道衙。

  教下人爭著殉道,這麼著道衙的衛隊垮了。鬍子阿爺率先闖入,手提牛皮刮刀。抓了一個卡廢勒,問不詳細。又抓了一個,還是問不清姓左的哨官下落。天被火光映成火獄,四下裡公家的援兵合圍了。審一個宰一個,最後捉來一個書記。

  ——革命黨!抬抬貴手吧,党大爺!我也一搭相跟著革命走!日你滿清的老娘!革你滿清的毬命!革命啦!宰人啦!抬抬貴手!……

  四下火光亮滅,煙塵騰落中,有人齊齊地吼叫著「革命革命!恢復中華!」鬍子阿爺頓時頭暈轉了,陽世在煙火中旋飛坍陷。數不清的革命軍奔突而來,替了自家的教下,邊吼著革命邊宰人。回回們失了方向,呆木樁般立在火影裡。不是回民復仇,不是金蘭山黑幫造反,一場鬼迷的革命,把事情生生地奪上走了。

  事情不在我這手上——

  我這沒有口喚的罪人呐——

  鬍子阿爺瘋嚎起來。他哭了個灰天罩地,哭得連火勢都顯著弱些了。教下垂著刀,呆呆立著,看他哭。在槍林彈雨裡,哭啞了,哭夠了,鬍子阿爺淚流滿面,朝教下揮揮手,便獨自愴然走了。教下人慌忙著衝突。革命黨已經高唱凱歌,一座衙門已被革命黨奪了,這些回民只能捉些散零兵丁,砍瓜切菜。有人已經沖出去不見蹤影,有人還正戀戰。仇家不在,廝殺已經亂了。

  這是一九一一年,西省的辛亥革命。

  伊斯兒——鬍子阿爺在」革命」起來後三個時辰,便離開寧夏道,孤身回返。

  教下的勇士們按照約定,除開亡故的,全部散入鄉里。他們沒有線索,各城池裡的據點已經突然撤走,沒有再發下任何口喚。一棵楊撤在茫茫西省的隱形大網,一夜間消失得不存一根蛛絲。

  革命黨亮出牌號;金蘭山、虎威山、中華山、鐵血山、哥老會各幫人馬,都被利用了。

  陽世正在換季。鬍子阿爺在夜戰中不能承認的炮火,是真的;不是虛假的迷障。那一陣炮火熄了以後,天下便改稱民國。西省回民的血仇宿敵,豢養了左屠夫,劉劊子的清官家,在革命黨的手裡亡了。

  距離同治十年左屠夫絕滅金積,整整四十年過去了。

  伊斯蘭教講究,四十年正是一代光陰。殉教者的首領,後日尊稱十三太爺的馬化龍曾預言:四十年後將有人為他復仇,——他的預言靈驗了,這是一個奇跡。

  但復仇的口喚,並沒有落在一棵楊——這個舉意暗殺的教派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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