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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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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綴 我寫完了。 不僅僅是這部長篇;我感覺到,我多年來選擇了鋼筆和稿紙的生涯,連同一本本飽蘸著我心血的文字,都寫完了。 在這文字之末的後綴上,我清晰地感到我被鋒利地從一個巨大的血肉之軀上剝下。我獲得了最後的啟示。我該告別了。 終章的音樂,在孤獨的我四周升起了。 我悄悄地告別。 道出一個沉重的色倆目。 我走了。 從今以後,我不復存在。請忘卻我。那個昔日的我已經消失。 連我自己也吃驚,我居然就用這樣一部書,猛地終止了自己。而且我並不盼望人們讀它,這是一部平凡的書。無論是誇獎或是批評,于我毫無意義。我寫它僅僅為了自己。我甚至不奢望多斯達尼的肯定。我寫它連同我全部的文字,都僅僅因為我前定的宿命,以及我要拯救自己的渴望。 都實現了。 已經結束。 ——相傳: 「讚美主,他使沒有爾麥裡的知識變成無用的;他使缺乏爾麥裡的知 識變成病態的;他使有虔誠的爾麥裡的知識成為端正的。」 我實踐了這樣的爾麥裡,僅此一次。 我寫出了這樣的知識,不會再多。 所以,我的道別是出自真正的判斷和自知。我伸手抓住了。但啟示不會重複,前定無法抗拒。如有苟活之期我還會寫,但是該寫的已經寫完。 此刻寧寂。 我獨自一人,沒有傷感,沉默而自由。 我還能享受一首終章,這是人的權利。牧人離別尚有挽歌,回民臨終尚有討白辭——這裡是我私人的、喜悅的挽歌和安詳的討白,這是我剩餘的訴說。 風景在我的筆下聚合。我在這些年裡跨入的土地,連結了古老中國的北方。有草的大海,春夏秋冬分呈黑綠黃白四色,它起伏如母親的胸脯。有窮鄉僻壤的黃土溝壑,它深埋著情感,剛強冷漠一如父親。 而且古道穿插其中,西極指向伊犁焉耆。黃河長城如同一雙兄弟,處處擋我迎我,直至探明了我的真心。民族分佈有致,語言和土話都使我留戀,使我在不覺之間變了口音。 村莊一個個對我開放了,即使當地人也不知曉我的深入。淳樸和強悍兩面夾擊,重鑄的我已經很難適應昔日。 我在學校裡和書本中取來的一切都在這大陸腹心提煉,如今我是一個懷著真知的人。 烏珠穆沁的牧人——阿洛華(Rahua)和他的母親;西海固的回民——馬志文和他的父親,是我的人生摯友和知音。在這終章裡我聽見他們正為我怦怦心跳,如同低沉的節奏。我與他們的情誼無法解說,一切都盡在不言,一切都盡在這壯闊無邊的風景之中。 凝視著這一派無言景色,我靜靜地感慨。它們在我年輕時給我以浪漫和健康,等我成年了它們又給我以艱忍。大草原使我酷愛自由,黃土高原使我追求信仰。時間只能沿著我的肌膚摩擦,我心中的純真和熱情始終未變。 我寫不出胸中的感激。 來世我仍將對今天感動。 ——我知道,我承受著一種偉大的愛。我知道,我順從著一種無形的力。當我的感知一刻刻更清晰,當我的生命一分也不能缺少這種愛與力時,我信了。 在這篇別辭中,我必須面對——你。 是的。你。 你是我眷戀的一切人和事。你是我也許再也來不及完成的遺囑作。你是我心目中不多的崇拜者。你是我的孩子。你是那匹為我殉死的白馬和那口為我大淨的水井。你是《離騷》和《野草》。你是我的女人。你是我的渾身襤褸深具靈性的農民朋友。你是四蹄的密集聲和沙漠的空響。你是我那樣懷念的大光陰。你是老百姓苦苦尋找了五十年的英魂。你是用乳汁和清貧養我的母親。你是《真境花園》和《熱什哈爾》。你是真主的朋友和窮人的導師馬明心。你是追隨了他卻磨難了我的父親。你是我來臨和逝去的機密。你是我吞咽下的痛苦。你是我享受時珍惜的快感。你是我的藝術小路。你是為我降下的那場奇跡大雪。你是人人都說的幸福。你是石破天驚的啟示之相。你是唯一的神。你是主。你是我苦苦戀著此刻仍捨不得離開的存在。你——在這個終結之上,我要與你在一起,我要向你留下我的隱語。我曾經打算將來單獨地完成這部別辭,但是我擔心來不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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