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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他的自責和負罪感使我震驚。在詩中,他似乎在向我表露心跡,又似乎在向我顯示機密。沒有人曾深讀這一部沙溝詩,多斯達尼們只是滿足自己的信仰需要。他的心孤獨無依,儘管哲合忍耶已經是中國數一數二的大教派。

  居於黑暗唯求恕,真主頒赦東方明。

  沫浴更衣複初景,禮拜感贊謝大恩。

  有時他怒面問天,詩中有激烈之句迸濺:

  十有八年少動靜,莫非靈魂亦無知?

  不急公憤有私恨,然何啞啞無聲息!

  隴山無情將吾老,上帝有意困英雄。

  自古英雄莫余如,年逾花甲無一成!……

  他獨自踽踽前行,四野只是沙溝黃土。他獨自緩緩回味,留下了一些即景生情的短章。

  今日複過黑窯洞,憶昔當年來沙溝。

  騫一小驢馱行李,開平查李三人隨。

  沿途不敢令人曉,進莊尚且先通知。

  屈指今年三十九,所經艱苦難盡述。

  後生不肯學前輩,欲望奢侈成慣伎,

  老成凋謝鮮有繼,天不生才奈並何!

  舊日侍從皆脫凡,今朝出行無故人。

  撫今追昔心感痛,睹景傷情淚潸然。

  他從雲南帶出來的穆勒提,一個個脫凡離世。他不僅缺乏理解者,也缺乏親密者。開平阿訇和查、李二人,儘管忠實地守護著他的左右,但是哲合忍耶的民眾不善感情交流。

  又如一首關川詩,在「黑窯洞」之後,「黑窯洞」一詩尚寫于壯年。但是老年的他並未因時光而獲得安寧,壯年的他也未因來日方長而情驕志滿——傷感和不安,永遠地籠罩著他的詩。這種詩性,令我沉思:

  關川起身葛家岔,心煩意亂不安寧。

  猛憶蒙塵所經地,目睹心傷淚潸然。

  回思昔年殉道事,我今榮耀到此間!

  先人積德後人享,富貴勿忘艱難時。

  年近古稀志未展,祈主假年遂我心。

  最長的一首長詩,是寫給他的摯友和學生、著名的雲南穆勒提老何爺的。這是一首挽歌,細膩委婉。「十八鳥兒出雲南」之際,隨著他逃離東溝的五個人已經死了一個。老何爺追隨著他,至此已是五十三年。這一次,在關川道堂者何爺落馬摔傷,急救無效,突兀地無常了——而幾天前他本人的坐騎「大青」剛剛死去。極度的哀傷,絕望的預感,深深的內疚,折磨著當時還在潛伏隱藏中的導師馬元章。

  他給老何爺辦了隆重葬禮。先至西吉灘,再埋入沙溝墳苑。毛拉沙赫本人親自給這位為哲合忍耶拚死賭命、奔波一生的門徒站了者那則(殯禮)。導師穆勒什德的兒子們為老何爺穿孝,導師本人宣佈老何爺為自己義子。何爺家族從此姓馬,與諸子排行起名。但是——悲劇是不可阻止的,忠勇之士正漸漸稀少。馬元章本人能夠安排莊嚴肅穆的葬禮,但是不能彌補自己難言的遺憾和心傷。

  從亡五人已卒一,回憶絕糧猶寒心。

  拌命舍生守絕地,主開一徑複逢生。

  微服徒步離虎口,聞信肩履來尋餘。

  追隨五十有三歲,千辛萬苦志益堅,

  百折不回秉正氣,為公忘私是素行。

  臘月十一祭忠畢,十二侍餘同出遊,

  十三中途忽墮馬,息于關川麻鄉約,

  十四遣人探汝病,尚冀漸愈常侍餘,

  十五驚聞汝歸真,慘目傷心淚潸然!

  急速派人抬回舍,停于西吉北廂房,

  余於沿途被眾纏,延至半夜方歸家,

  進門慘然淚難禁,掌燈看汝面如生。

  半世功苦尚未賞,何以詎遭意外災?

  哀哉汝死于跟餘,幸哉汝死于餘目!

  年近古稀非夭壽,素志未酬心難甘。

  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

  馬革裹屍伏波志,禳星祈壽忠武心。

  十六送殯人齊集,三個阿訇洗爾身,

  一家三輩親殮汝,道堂窯門站者納,

  一顆門牙搖半載,汝死前夕落口中,

  餘思此乃汝之分,殮時放於汝頂門。

  因餘無暇親送汝,與汝永別心難安,

  仁武奎衡弟兄輩,素服步履送沙溝。

  汝死前日大青死,天不遂人何此極!

  都是深刻的前定。一切都是無力窮究的神秘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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