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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哲合忍耶是個窮人教派。它不善用筆,也不善言談。關於十三太爺首級(百姓們有時喜歡稱之「金面」,稱四旗梁子埋的是「金體」),教內傳說雜亂不堪。

  我放棄了向全國回民徵集十三太爺頭顱示眾細節的奢想,繼而又必須放棄向哲合忍耶教內考據十三太爺頭顱結局的初衷。歷史就是秘密,這個真理我已經一再咀嚼過了。

  我竭盡全力,把我認為可靠的材料編排於下:描述完這顆神奇頭顱的故事,以求讓它能與我堅信並崇拜的藝術——《艾台依吐》合拍。

  十年示眾結束,頭被退回了蘭州。

  這顆頭被放在蘭州監獄裡(一說掛在西稍門上,不可信),漸漸被人遺忘。有一個獄卒是廣河縣謝家莊子人氏,估計是哲合忍耶的多斯達尼③,他發現了這顆頭,便報告了謝家六阿訇。

  謝家六阿訇有一個玉米麵買賣——終日用驢馱苞圠到蘭州賣,小有資本。他便決心盜走此頭——用玉米麵買賣的錢買通了獄卒頭子,把十三太爺的首級裝進苞圠面口袋裡,出了蘭州。有人問,便說走榆中,其實越七道梁直下廣河謝家。在一個隱密地方,一說是在謝六阿訇自己牆上挖了個洞,一說是在某人家的櫃裡——藏了很久很久。

  這顆頭就這樣悄悄回到了哲合忍耶手中。

  其實,哲合忍耶一直盯著它——據蘭州以南傳說:十三太爺首級一共來過南部三次,第一次是示眾,曾在張家川北川楊家溝停留過一下,然後走了,時在同治年間;第二次仍為示眾,到過南張家川瓦泉溝,時在光緒年間。這一次是第三次,恐怖已經消散,機會來了——是廣河謝家人抓住了機會,並使自己大名遠揚。

  ——而窪上師傅已經在降回李得倉的支持下,在張家川建立了哲合忍耶的複教基地。他窪上師傅的命,正在等待著這一天。

  首級被謝家人獲得後,先報知了當時權勢赫赫的李大帥得倉。據說李得倉害怕,不敢處理此事。但是,哲合忍耶穆勒什德級人物全部兩姓三家的倖存者——馬明心道祖後代馬元章、馬化龍十三太爺後代馬進西、穆憲章平涼太爺後人馬舍師傅等,均已被李得倉秘密安置于張家川。

  窪上師傅屬￿道祖後裔一派,當時在張家川宣化崗上。李得倉恐懼此頭招禍,謝家人便上山送頭顱。馬元章、窪上師傅又喜又悲,馬上把十三太爺的這顆頭顱接了下來。

  當晚,禮過虎夫坦(宵禮)之後,按老傳統人們跪成打依爾,邊念邊翻開《穆罕麥斯》,用頰親吻一下經頁,然後看著今晚輪到的第一頁,開始誦讀。

  窪上師傅突然痛哭起來!大家再也無法念下去了,悠揚的念誦剛剛開始就弱下來,停住了。窪上師傅泣不成聲地指著攤開的《穆罕麥斯》:

  ——今晚輪上的這五頁,做五頁之題的第一頁第一個詞,正是「艾台依吐」——「我來了」。

  一個聲音在黑暗的夜裡,在不平的世道上空,靜靜地響著:「《穆罕麥斯》念到『我來了』的時候;我就來了!……」

  ——那一刻,十三太爺的飽經風霜痛楚的頭顱,正在人們身旁,靜靜地,一動不動。好像他終於回到了自己的歸宿。好像他此刻才是在真地告別。好像他自己正在宣告著。他宣告著往事結束了,戰爭結束了,繁華結束了,廝殺結束了。他同時預言了自己豐富多采的光陰和萬惡的滿清統治的結局。他不易覺察地暗示了哲合忍耶的古典時代——萬眾一心的團結和光彩奪目的束海達依主義的臨近尾聲。無論多斯達尼怎樣地懷念它們、熱愛它們、信仰它們——哲合忍耶若要生存,必須要在新時代找到自己的新路。十三太爺的大光陰,確確實實已在美麗的犧牲中,結束了。

  窪上師傅一定勉強忍住悲哀,率領著多斯達尼高聲念誦起來,那一夜的《穆罕麥斯》一定念得極美。

  我也一次又一次地追隨著哲合忍耶的夜禮,為著在那高昂的《穆罕麥斯》贊詩之中陶醉,為著理解阿拉伯文的那一段《艾台依吐》。

  原哲合忍耶大阿訇、後來成為新疆穆斯林總教長的馬良駿先生,曾把《穆罕麥斯》譯成經堂語的漢文。贊詩採用七言,開闢了這一艱難的翻譯道路。

  原埃及愛資哈爾大學留學生、我的山東故鄉長者、北京大學東語系馬金鵬教授,又把此經譯成現代漢語,大有突破和進展。

  但是《艾台依吐》需要更新更准,而且切合著十三太爺馬化龍的預言,匹配於哲合忍耶教內傳說藝術的譯文。自一九八九年齋月至一九九〇年齋月,我仰仗哲合忍耶東寺伊斯蘭學校滿拉楊萬寶的阿文能力,兩人切磋研究,反復討論,為此門尾詩提出了我們的新譯。

  大光陰,以壯美的犧牲為結局,逝世了。

  十三太爺馬化龍身首異處。但身首兩處拱北——四旗梁子拱北和宣化崗拱北——都當之無愧地列入人類信仰中的聖徒墓群裡。

  只要還有哲合忍耶,《艾台依吐》就會存在。只要還有真的藝術,如同艾台依吐故事一樣的作品也就會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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