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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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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菲老人家的堅守般的近主修身,在他的行為中又出現了。這是比嚴謹安貧更重要的功課;哲合忍耶講究獨自修煉時使用一種木杈,這種文物化的聖器也被他恢復了: 有個虔誠教徒的妻子是個有遵守的女人。她恭敬地縫了一對枕頭,請 大夫送給尊敬的毛拉。送去時,毛拉問:「你們以為我能睡覺嗎?」的確, 他們不知道毛拉的夜晚。他在禮拜,在贊主。當過分疲累時,他只是將頭 靠在一個小木杈上,稍微打個盹。由於這種幹辦,毛拉年老後雙膝總是疼 痛,用皮條綁在膝蓋上解疼。 我們從這些故事中,漸漸地讀出了一種熟悉的形象。哲合忍耶前三輩導師都曾有類似的形象。作家編撰一種形象——是一種創造;幾代人默默地熬煉一種形象——也是一種創造。中國的貧苦農民(哲合忍耶只是其中一部分)不讀書,能夠感染他們的形象只有後一種。哲合忍耶的這種已經相當具備文學味道的形象是確實存在的,我不能不暗暗震驚。這是一種被讀者用心靈永遠感受永不丟棄的形象,這是一種使讀者成為信者的永恆的創造啊。 美而能不出眾,才是大器的選擇。 我感到已經可以揣度哈給根倆·馬以德老人家的那顆苦心。生,或者是亡,歷史的巨大提問一直凝視著他一個人。必須生存,那麼必須改變。他被這強大的口喚改變了,他不再重複哲合忍耶前三輩穆勒什德的形式——他是哲合忍耶第一位壽寢善終的導師,所以他也沒有前三輩殉教者那渾身美麗熔目的濃彩。 他在古老灌區靈州,給人們講述也門的灌溉故事:在灌溉莊稼時,也門人習慣插一塊木板計算水量。他規定,三天洗一次腳巾手巾,大概哲合忍耶獨有的對腳、手巾的重視,就起源於這個光陰。他強化了哲合忍耶的許多宗教細節,比如穆勒什德的印章使用(大概後日在《尼斯白提(道譜)》上蓋章也源於此)、嚴格宰牲規定(哲合忍耶用於爾麥裡宰牲的雞羊牲畜,宰前必須拴養餵食保證潔淨與肅穆)等等。他緩慢地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進行複教活動,不僅奇跡般地恢復了哲合忍耶的信仰可能,而且建立了完整的穆勒什德(導師)、熱依斯(地區掌教者,相當於天主教中的紅衣主教)、阿訇(建立于信仰哲合忍耶派伊斯蘭教的村坊中的清真寺開學阿訇)、多斯達尼(教眾)體系。 據《曼納給布》記載,中國各省在這次宗教復興運動中,共有如下地方和村莊恢復或皈依了哲合忍耶:魯古閘、駝場堡、徐州(可能指淮陰)、秦州、風翔、下堡、穆家槽子、平涼、石河子、瑪納斯、阿克蘇、銀坪、關川、外利(?)、蔡家店、馬家閘、布盔、蓮花城、水道溝、喜家坪、鎖家岔、河州、西寧、鞏昌、板城、拉塌湖、固原、三營、雲南他郎、馬家灣、成都、船廠、濟南、六溝寨、鄯善(皮展湖)、沈家湖。 這些地名有的一目了然,有的不可細考。有的大得包容半省,有的小得只是一處荒村。這是一種新鮮的地理學,是一種只有在文學和感覺中才能容納的地理觀點和描述。一個村莊完全可以大名鼎鼎而一個大省卻可以不為人知。一個生來沒有出過家門的老婦可以議論萬里之外的瑪納斯,用突厥語念出「鄯善」。沒有人知道上海,但是因為一個人大家都知道「南京」。②有的地名是完全的音訛,有的地名卻準確得驚人——這其實是一種非常形象的、中國底層人民的地理學。哲合忍耶在這種地理學中反映出來的特點是:它仍然是一個文化水平極低的宗教集團;它又是一個在中國罕見的、視野開闊的農民集團。這尖銳地指出了一個命題——在中國,只有在現世裡絕望的人,只有饑寒交迫的人,才能夠追求和信仰。 哈給根倆·馬以德已是一位古稀老人。他率領著的就是這樣一批人,他肩負的就是這樣的任務。《道統史傳》有一節打麥場的描寫,就仿佛是在為他和他的多斯達尼畫像: 在打麥場上,他們排成兩行,面對面地打。一行人整整齊齊地,把梿 枷打在地上,同時就高聲念「倆依倆罕」③。腳也隨著移動。另一行人又 整整齊齊地打一下,同時念「印安拉乎」④。腳又動一動。就像在打依爾 裡一樣。毛拉也同他們在圈子裡,他老人家打梿枷發力時,抬左腳念「倆」, 踏右腳念「印」,同時搖晃著他的肩膀、搖著頭。他用吉慶的手指示了六 個方向,使即克爾全美。即克爾的聲音高揚了,機密的燈籠升空了。火辣 辣的驕陽遮蔽了,困難的勞苦平易了。 讀過本書前三門的人,也許會被這幅畫面感動,也許會對這種描寫感到不解。像我以前寫完每一部作品時一樣,我無法揣度、也不敢強求我的讀者。藝術不可能判斷哪怕一個知音。但是這一次不同——我相信,散佈在中國各地的幾十萬哲合忍耶正為我驕傲。十九世紀畢竟是一個新的世紀,在那麼苛刻的迫害之後,伊斯蘭和它的前鋒——哲合忍耶居然能夠享受如此自由。這確實不可思議。天道,確實是存在的。信仰是可以賴以為生的。目不識丁饑寒交迫的農民中會出現張承志為他們寫書。人的感情是可能獲得補償的。沉默可以變成呐喊,內裡可以變成表面——因為連哲合忍耶都能在這世界裡翻身! 他們和我互不相識,但我們都相信了。我們確信:哲合忍耶確實是萬能的造物主選定的人。神為了證明一個真理,選定了哲合忍耶來承負中國的罪孽。就如同神選定猶太人去承負歐洲的罪孽一樣。這一切只有身處其境的人才會有感受。我知道他們贊同我。是他們正用我的筆傾訴這感受。能夠有這樣的使命(色百布)去受苦是幸福的,他們正在想。能夠有這樣的使命(色百布)去寫作是幸福的,我也正在想。 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初八日,哲合忍耶第四輩導師哈給根倆·馬以德逝於靈州地區,葬在他祖父——後人稱巴巴太爺的關川弟子靈州七巴巴——的拱北旁。從此這座拱北更加著名,後日成為傳教中心——道堂,它名為洪樂府。他是頭一個壽寢善終的穆勒什德,享年七十四歲,後被尊稱為四月八太爺。 他沒有獲得殉教者的名義和光芒,而哲合忍耶獲得了全面的復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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