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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追記此事最詳的,是氈爺的作品:

  拉塌河的牛阿訇(願真主慈憫他)替毛拉承擔了罪名。衙門裡的官審

  他,用殘酷的手段處治他。他們點燃香燒他忍耐的脊背,用炭燒紅了鐵鍊

  捆他堅硬的膝蓋。又把滾沸的油滴進他不怕疼痛的耳朵裡——酷刑折磨得

  牛阿訇幾次昏厥。儘管如此,他沒有供出毛拉的一言半句,他把一切真假

  都挑在自己肩上。一天,這高潔的阿訇因此冤獄,被發配黑龍江。

  頂案的牛二爺幸虧今天可考。這是一戶在吳忠靈武一帶聲名遠揚的回民。在「罪」與「獄」懸在回族伊斯蘭教頭頂之上、如一柄永久的斷頭斧一樣的中國,牛二爺家族的宿命,就是輩輩頂罪。繼牛二爺後,宣統年間哲合忍耶回民因有人演戲污蔑起義領袖馬化龍而打傷人命,訴訟中牛家第三代人牛金全出庭抵罪。後來改姓馬。幾十年後,此族第五代馬繼嗣又為哲合忍耶宗教兩次被捕入獄。馬繼嗣是我深入哲合忍耶的引領者之一,是我最敬重的回族老人。如此一絲線索,如一根脈搏聯繫到我的筆端,使我知道筆下事情的分量。

  一切都在這個世紀之初開始了。

  背起背筴,走上大道

  在我向著肮髒的世界,把哲合忍耶的心暴露給各種各樣的目光以後,我要說:並非因為染上了中國封建文化的色彩,宗教就立即失去了神聖。不僅如此,回民們的情感一旦被激發起來,從來都像飛蛾撲火一樣執著和熱烈。十九世紀前半葉真主的口喚其實只是一句話:給你一切,只要你復興伊斯蘭!

  哈給根倆·馬以德是這個人。

  他開始了頑強的活動。像創始的前輩一樣,他開始在一個個村莊奔走。謹慎地越過縣界,先慢慢地聚起失散的教徒,恢復在屠殺和嚴查下麻木了的信念,使哲合忍耶重新復活于關川、平涼等舊地。然後再嘗試著進入新的縣份,使異鄉中出現自己的據點。公家的迫害被他果斷地利用了:新疆、東北、雲南三處哲合忍耶的流放地都鞏固地發展了哲合忍耶的宗教組織,受難的感情使那裡重建後的組織更加牢固。

  血統——這種奇異東西有著複雜的性質。經過清朝公家權力的大迫害之後,哲合忍耶的每一戶人家都和政府結下了血海深仇。血統經常是信仰的基礎;尤其回族更是如此。《曼納給布》中有一個例子:

  據說,牛木頭大爺在家裡住著。一天,有拉塌湖的人來請毛拉去幹爾

  麥裡;毛拉說:「你去把牛木頭大爺請上,讓他給你幹這個爾麥裡。然後

  你請他在你家住下,夜裡和他談談教門的事情。」他聽從了。他請了牛木

  頭大爺,由他為自己幹了爾麥裡。晚上,他倆談到了教門的機密和奇跡…

  …

  讀者不應該忘掉當年被公家「打斷了他的雙腳,拉到平涼先遊街,再斬首示眾」的那個綽號牛木頭的阿訇。讀者更不該忘記那目送他赴死、只能「用拐杖重重地敲著大地」的哲合忍耶第二輩導師!

  五年裡我流浪般奔走在從甘肅到寧夏的黃土荒漠之間,五年裡我習慣了農民們懷念地給一些無姓名的人某種尊稱。牛木頭「大爺」就是當年殉教的牛木頭阿訇的長子,我希望我的讀者們不輕視這些粗語村言,同情他們、也習慣我使用同樣的語言敘述。

  簡言之,受迫害的哲合忍耶回民的全部親屬關係,只要一經信仰的召喚,就是一個對迫害人的國家決不講和的血仇組織。

  哈給根倆·馬以德就是這個召喚者。

  首先,導師要重建的是導師自己。在血洗之後,權威連同權威對民眾的影響也都淡薄了,這個站出來的人必須使民眾重新相信他是一代穆勒什德。用大西北的話來說,他要證明他是「真的」,要證明他身上真的有「主的口喚」。一部《道統史傳》,處處可見哈給根倆謹慎的修持:

  白天,靈州太爺經常用饑渴來折磨自己,把糧食積攢下來,買了《穆

  罕麥斯》。晚上他刻苦辦功;他老人家的這些美德深使教下敬愛。……他

  經常跪著參悟。他和門人談話時只談教門……從不說一句閒話。他沒有耐

  夫斯①。他經常微笑,但從未大笑過。他從不穿細布;炎熱夏天裡,他也

  是粗布長衫。冬天他只是一件沒有裡子的羊皮氅。他隨眾禮拜。每逢吃東

  西,他就立起右腳鋪平左腳跪好(以示對主的感恩)。他從不搭腳,不成

  二郎腿。他只吃很少的飲食……

  另一處,記載了災年的情形:

  毛拉每天都節食,把食物散給教下去吃。每逢饑荒難挨,他就到屋外

  摘些綠杏子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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