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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哲合忍耶的中核部分一直隱藏著,忍受著一切一切,頑強地堅持沉默。在瘋狂的屠殺和唯有就死的現象之下,清查與守密的較量一直進行到很久以後。戰爭善後策結尾時,公家承認了這一較量的失敗。陝甘總督福康安奏:

  若言各屬必無馬明心徒弟,臣亦難以盡信。

  乾隆賜福康安詩一首,形象地說出心事:

  善後猶應慎籌劃,

  聽無聲勉視無形。

  他明白:對手就在這片無聲無形之中。

  在無聲無形之中

  恐怖是黑色的。而恐怖裡面的秘密則是真正的漆黑。當恐怖達於極限,當國家權力不借使用全面犯罪的手段來實現恐怖時,秘密如一塊黑色的鐵,冷漠無言,堅硬穩重。

  對於公家來說,哲合忍耶已經再也無從尋找了。

  對於分散於特殊的線索之外的哲合忍耶難民來說,情況也一樣。哲合忍耶此時是一隻瀕死的無形的虎,脈息游離,僅僅剩下一些神秘的部位還在悸動。

  甚至早在上一代光陰,乾隆四十六年之後,大批哲合忍耶都失去了教門上的聯繫。吟味石峰堡前後史料,有一種感覺是:多斯達尼們只是在盲目地奔突,廝殺犧牲於自己失控的感情驅使之下。

  這只看不見的傷虎只有一口氣在緩緩地呼吸,這口氣是尊稱平涼太爺的伊瑪目 ·阿蘭·穆憲章。這只虎尚在悸動的肌腱在一條腿上,它遠遠地伸向靈州——這是在永遠緘默的秘密中,今天可以大致構擬的一個影像。

  再三謹慎地研究《熱什哈爾》,可以判斷的是:伊瑪目·阿蘭·穆憲章確曾入獄。但是又可以斷定他入獄原因並非因為哲合忍耶新教一案。因為四十九年的善後恐怖中,倘若某人以新教罪見官,此人幾乎立刻能名達乾隆之處,折磨鞫拷,最終無有苟存者。伊瑪目·阿蘭·穆憲章若因新教案入獄;或者有人知道他是有奇跡的人物,他就斷無活路。《熱什哈爾》關於平涼太爺下獄的記載很少,正反映關裡爺的嚴謹。而諸如曼蘇爾《道統史傳》及氈爺《曼納給布》,所記的只是後代教徒的一些紀念之情。

  總之,平涼爺獄中的奇跡是不可能的,真正的奇跡是他絲毫沒有新教徒的表相。他隱藏得太深了,其深度已經與哲合忍耶判若兩類。因此他能夠在平涼獄中僅僅以一名普通人的身分受苦。關裡爺所作《熱什哈爾》中,僅僅用波斯文寫了殘缺的一句:

  華哲[指平涼導師穆憲章]病的時間很長,病根是[乾隆四十]九年的

  監獄裡得下的。

  他在獄中忍受著拷打吊刑。他的心還在忍受著更沉重的一種刑罰。平涼與靈州一樣,是哲合忍耶未遭塗炭的倖存區,沒有參與聖戰的平涼人和靈州人,在那些日子裡是眼睜睜注視著教胞的犧牲而苟活的人。哲合忍耶在靖遠、伏羌、通渭、隆德以及關川周邊激烈地赴死,在平涼和靈州卻屈辱地追求著存活。

  決不是平涼太爺穆憲章背棄了蘇四十三阿訇的血性。在冥冥的前定中,具備色百布(條件,命定)的人物必須服從自己的使命。這就是伊斯蘭概念——「口喚」的含義。蘇阿訇和平涼太爺都是洞悉了自己的人物,他們必須各自完成自己的前定。

  後來,曼蘇爾記述了牛木頭阿訇的故事,這個故事注釋著平涼太爺的前定。

  牛木頭阿訇的學問全美後,平涼太爺就命他到平涼北邊的毛家對村去

  開學。

  這兩句史料之所以重要,在於它說明了:一、平涼太爺在執行一代穆勒什德的職權任免阿訇,二、平涼太爺至少控制著平涼附近的教區。在乾隆四十六年戰火之後,能夠傳教、能夠暗中宣揚哲合忍耶宗教功課,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牛木頭)到了該村,人們對他不聞不問,很冷淡。……牛木頭阿

  訇在寂寞中自歎道:「毛拉啊,您把我派到這裡來開學,而他們卻不來照

  面,這該怎麼辦呢?」

  後來牛木頭阿訇克服了困難,紮穩了腳跟。毛家對村漸漸恢復了哲合忍耶教。但是,隨著牛木頭阿訇知名,清朝官吏便察覺了。公家捕走了牛阿訇,「打斷了他的雙腳,拉到平涼先遊街,再斬首示眾。」

  而伊瑪目·阿蘭·穆憲章老人家只能目送他赴死。牛木頭遠遠望見平涼太爺時,大聲高呼:「興聖教,心堅如石!」而平涼太爺只能流淚,「用拐杖重重地敲著大地」。

  毛拉見敵人綁著牛阿訇遊街時,心裡難過極了。他老人家急忙回家,

  獨自幹了個爾麥裡。到了結束的都哇爾,他老人家念了很長很長。

  在連空氣中都充滿殺機的大恐怖裡,在視野眸子每天看著多斯達尼的淒慘殉教而自己無能為力時,在一軀被折磨得遍體鱗傷的身子必須擔起重負的指令下,伊瑪目·阿蘭·平涼太爺隱沒在無聲無形的痛苦之海,誰也看不見他了。非但迫害者和公家,就連被打散的哲合忍耶,也看不見他了。

  如今人不知他,他也不知他。

  像閃電突然照亮黑暗恐怖中的真相一樣,馬明心導師的預言在此刻投來一道炫目的光芒。直至今天這預言仍然那麼隱秘,吸引著人們向它參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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