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鮮花的廢墟 | 上頁 下頁 | |
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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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在極度的亢奮和感歎中,竭力掙扎著恢復思索。不,這不是那種「景點」看罷就可以離開的城市。菲斯用它腹中秘藏的全幅天方夜譚,給來客施魔法,使人在享受和滿意中昏昏欲睡。只想住下不走。這是一座使人喜歡得盼想在此安家的城市。 為什麼呢? 東京那麼繁華如花,我在滯留中卻心無寧日。哪怕我那麼欣賞它似文化似宗教的美,哪怕我行走人群如魚在水沒有語言障礙和不便,我依然心不能安。欣賞敬遠之後,終於作別了它。 而菲斯這樣的小城卻朝我響著一個訊號,像一個撩撥的樂句。我的心動了;我壓抑著自己渴望投入音樂的欲望,我竭力不去想若是自己採納了如此生活方式會怎麼樣。 瞧,又來到一所麥德萊斯——經學院。標誌牌上寫著它建于伊曆245年,那時中國正在盛唐。建築已是珍品,而珍品又這樣密集——我還是無法驅走心中驚異的感覺;怎麼可能呢?這樣的生活方式!人同時置身于歷史和現代,同時居住在文物古建和陋室泥屋,同時體驗著夢境和真實? 麥德萊斯內廳燈火如炬。桔黃的光線裡,一些老人正在晚禮。敞開的一個個側門通向巷街,有鮮豔的姑娘在那兒說著悄悄話。兒童在炸甜食的攤子前等著,魚貫走過臺階的,是馱著貨物的毛驢。歇息一陣我又順著小徑走,每一轉身都是一面絢麗的風俗畫,每一上下都迎著更撩人的音樂…… 好象一切只是為了大飽眼福。好像一切不過為了在視覺的盛宴中遺憾。世界這麼美,自己卻被排除在外。心醉著,頭暈著,我不覺也哼著什麼,任上上下下的幽徑把我引著,在這十萬迷宮裡亂逛。 走了幾個時辰以後,我才意識到——使人叫絕的不是建築,是建築做為材料的拼砌。是街巷,是街巷編織的神秘地圖。人如流水注入其中,激活了一個奇跡。成為奇跡的,不是城市的古老,而是古城的佈局。 (4) 用編織來形容也不夠。這種古城的深街曲巷行走時並沒有循著一個針法。用流水形容也不行;一是沒有那麼多交叉的渠;再說水往低處流,而菲斯的巷子是立體的——每處臺階的上下,每座懸梯的連接,都使城市變成了多層。絞盡腦汁,我完全沒辦法對付這種平面。它究竟該怎麼表達呢?它的學名叫什麼呢? 嚮導告訴我,有一位英年早逝的專家,叫M·阿達博士,他是專攻這種古城文明的,據說他的著作大氣磅礴,被阿拉伯人奉做經典。若是你在去年來,倒是可以和他談談。 我找不到詞匯。我無法概括、描述和抓住它的精神。我只是被俘虜和被攝走了魂兒,心裡沉沉地愛慕嚮往,身體綿軟地不想挪動。我感到這些魔法的小巷在竊笑、在奔突、在逗引,我只知追上它們我就能看見那自由的精靈。 咦,自由的佈局和自由的城市規劃。或許可以命名這種阿拉伯城市特徵為「自由主義規劃」?或者說,因為它完全摒除了官僚的規劃,所以它是一種不規劃的建築自由主義?…… 天黑透了。 菲斯也消失在黑暗裡。 在旅館的留言簿上,看見一篇房客遺留下的感想。恰巧的是,這房客也像我一樣為菲斯魔性的佈局煩惱。文章中他稱這種平面和建築佈局為——無政府主義的城市佈局。我讀了很受啟發。也許無政府主義的概念,比自由主義更能傳達奔放的、叛逆的自由精神?尤其在這自由主義的概念,被美國的霸權和國產的侏儒一再糟踏的時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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