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鮮花的廢墟 | 上頁 下頁


  ◎兩海之聚

  一共是兩回旅行,計算一下的話,共有六次渡過了海峽。還不算靠近它,從各種地理的角度和不同的國度眺望它。

  每次經過勞累的跋涉,終於抵達直布羅陀的那個時辰,我們都風塵僕僕。雖然拖著酸痛的腿,人不住地喘息,而精神和眸子卻如突然點燃,從心底閃爍,一股莫名的熱望湧起,鼓動著自己的心。

  心裡的感受難以言表。這種感覺使我驚奇。簡直可以說,自己的履歷上已經滿是旅行的足印了——我居然還如此強求著這一次。手撫著岸邊的石頭,一種此生足矣的感覺,在心裡輕輕地充斥。

  ——在摩洛哥一側的休達,當我們艱難地冒著雨,攀上接近城堡的平臺以後,莽莽渾沌的海盡在眼底。雨幕低垂的海峽深處,一束陽光照亮了遙遙的大船般的孤島。我不禁心中暗歎:此生惟求一次的地中海之旅,被成全著實現了。

  求學的敘述,或許就從這裡開始?

  山

  在偉大的地點,山和海,兩者都會不凡。

  先說山。

  直布羅陀其實是一座石頭山。它由一道海堤連接伸入海裡,在堤的盡頭聳起一座分海嶺般的巉岩絕壁。

  第一次明白了這個地名時,胸中漾起一股莫名的興奮。直布羅陀,這地名太古老,也許可以試試拆字,把它分成「直布羅」(Jabal)和「陀」、或者半譯為「陀山」?

  到了後來,這個地名衍變成了英語和西班牙語中的Gibraltar。其實拆拆字可以看出,它源於阿拉伯語al-Jabal al-Tarig。若音譯,大致能寫為「直布爾-陀裡格」,意思是「陀裡格之山」。陀裡格是一個柏柏爾人,和另一個名叫塔裡甫的戰士一起,都是扮演阿拉伯登陸歐洲先鋒的角色。

  他倆顯然分兵並上。要塞直布羅陀被交給了陀裡格,而西班牙最南端的塔裡法(Tarifa)則由塔裡甫攻佔--小說《卡爾曼》有一個情節的轉折:卡爾曼的丈夫獨眼龍,從塔裡法的監獄裡被放出來了。就像直布羅陀得名於陀裡格一樣,塔裡法也得名於塔裡甫。

  直布羅陀,它是一個歷史標誌;後來淪為弱者的、東方和穆斯林的勝利標誌。

  以前在蒙古草原,我喜歡眺望遠處那遮擋邊界的塔勒根敖包。但總是不能如願,那座山太遠了。此刻眼簾裡映著栩栩如生的直布羅陀。望著它,一股奢侈的感覺油然浮起。

  房龍地理的插圖裡,那張逼真的直布羅陀速寫,需要不受英國簽證限制的角度才能畫得出來。而我——在瘋狂推撞的海風,和撲頭蓋臉的雨水之中,我只能死死摟緊船上的鐵柱子。一個船員不住回頭看我;而我顧不得,管它滿臉雨水,打開淋濕的本子,勾描著就要與我失之交臂、但還是那麼模糊的島影。

  能夠從海上貼近直布羅陀的時間,其實只有短短的一會兒。從非洲一側的摩洛哥,有兩個港口可以搭船前往歐洲——若從丹吉爾上船出發,等看見直布羅陀時,船也就馬上要進港了。即便從休達啟航,能看見更峻峭的輪廓——人一般也只顧得上一張接一張地拍下它的橫顏側臉,而顧不上用做一幅小畫的方式來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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