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旱海裡的魚

  若回憶1984年冬,回憶初進西海固的情景,已覺得漫漶混淆、梳理不清了。如今還佔據腦海的,只是那場冬月裡的大雪。

  我在一個飄雪的早晨南下。

  到了積雪幽藍的傍晚,在碼頭般的固原城,獨自下了車。記得那時心情和視野一樣,四顧一片茫茫。然後就匆忙邁開了我的腳步。

  遙遠的北京正在召開文人們的大會;我卻蹣跚著,踩著封了山也斷了路的積雪,踏進了這個村莊的路口——如闌入了一扇忘了關上的阿裡巴巴的山洞大門。

  這兒有夯土的長城,雖然頹坍半盡,在白雪覆蓋的原野上,微微地隆作一道長脊。我去看固原,聽說它有磚包的古城。我去看清真寺,掩飾著孩提以來的陌生。那一回我頭一次觸碰到了枯黃的山、燒炕的樹葉、神秘的白帽子和一個響亮新鮮叫做西海固的地名。我好奇也留意地,記住了他們的衣食住——六牙的帽子和領口用一個大扣襻扣住的大皮襖;大夥兒扯著一條舊花棉被蓋住腳的、用掃來的樹葉燒熱的炕頭;以及酸酸的、當心有一汪清油和一撮菜末的長面。

  在日後的半輩子與我兄弟相稱的、手心有一個月亮紋的農民家裡,娃娃們和家裡大人吃的,是半鍋洋芋半鍋麵糊的散飯。交通已被大雪截斷,住進來的我,覺得隱秘和安心。每天的夜間是談論教門歷史的;白天則多是被幾個家門弟兄拉著,到各自的屋裡轉,吃同樣沒有菜蔬的一碗面,或者炸得黃黃的油香。

  我們的歷史,就這麼開始了。

  敞開的正房門框,盛著一方銀裝素裹的山峁,如一幅引人凝視的畫圖。不論是伊斯兒還是桃花,我多少次看著娃娃們吃力地端著一個大粗碗,吃著走進這個畫面。他們個個都精著腳,凍紅的小腳丫毫無知覺地踏著雪,邁進了門檻。筷子太長,他們只能捉住筷子的下半截。一邊朝嘴裡撥拉,一邊抬起雙眼皮的大瞳仁,不眨眼地看著我。

  我覺得心疼,遛彎兒時去了供銷社。看有黑白布和棉花賣,就給一個放牛的兒子扯了一條棉褲的料,給幾個小的或是襪子,或是頭巾。握月兄弟的女人手巧,一夜工夫就縫了出來。第二天早上,大兒子穿著新棉褲。看著我時,他的眼睛一副閃閃的神采,像是悟著什麼奧義——那時他十二歲,還沒有上學。這眼神他後來一直沒失去,一直到他把高中畢了業,一直到他用打工的血汗錢,扭轉了家境。

  只是完全沒有青菜的日子,使我多少覺得不適——幾天吃下來,話題便開始圍繞著種菜。我打聽西海固不種菜的原因,握月便連連搖頭:不會種!不能成!這土不成!這天氣不成!

  他一個勁搖開頭的時候,強得像拒絕一項哈拉目(宗教的禁物)。漸漸我半疑半信,也以為西海固的土壤節氣,不適合種菜。

  公社書記提著一個黑人造革包,領著隨從來看我。他宣佈公社黨委覺得我辛苦,決定給我煮些牛肉送來。宣佈完了,當場把人造革倒空,一堆煮牛肉堆在炕桌上。

  我非常感動,那時的「黨群關係」多親密啊。那位書記後來退休,當了清真寺裡的保管。他是我見過的最淳樸的黨委書記,不占一根草的便宜,無一句多餘的言語。他的道路裡,含著一種深刻的一致性。

  見到書記大駕光臨,農民捉了院裡的雞兒。灶房叮噹,做飯待客。娃娃們全數被驅逐,陪客們在炕上饕餮。哦,貧困山區的,牛肉與雞的盛宴啊!……我心中不安,望著肉,只擺樣子,不忍伸筷去吃。

  一本兄弟故事,就這麼,缺油少鹽地翻開了篇。

  兄弟勞神于無米之炊,總算計怎麼招待我。

  他溜到當院沉吟半晌,要捉了院裡的雞宰。可我已經開始熟悉西海固,有多少雞可以這麼宰呢?於是,就在一次雞兒已被炒熟的當兒,我不顧封建的灶房規矩,踏入那塊男子的禁區,趁著娃他媽一陣慌張,劈手奪下炒得油汪汪的雞肉盤子,塞給圍觀已久的孩子們。

  娃他媽還來不及叫喊,娃娃們已小狼般撲來,伸出黑黑的小手,塞進大張的小嘴,盤中的雞肉,霎時間被擄掠一空。我開心得禁不住哈哈大笑。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娃娃們至今個個是我的同黨。

  交情和信任,悄悄地浮現了出來。

  娃他媽歎一口氣,從此不再對我回避。甚至我半夜睡得呼呼,她也敢逕自進屋給我添炭。只是無菜的食生活,還要緩緩延續很久。

  我們結識的第二年,春季裡,兩人在蘭州分手。我捨不得。可是那時的蘭州,除了南關或者西關十字有一家能胡亂炒幾個菜的地方,剩下的清真飯館一色只是牛肉拉麵。加上我兄弟他們對清真館子也審查嚴格,只認一家張家川的。

  我和張家川人談好,借他的牛肉麵攤子炒幾個菜,告別弟兄。記得用了二十一元,菜不好,可量大。

  「二十一個元!……」握月兄弟驚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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