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敬重與惜別 | 上頁 下頁 | |
五十 | |
|
|
(三) 在結束這本隨意的手記時,還有什麼該說的麼? 從秋天楓葉剛剛開始染紅的時候,我從西日本的盡頭處開始,沿著長崎、九州、下關、廣島、京都,再回到東京。我隨著秋意步步旅行,紅葉也追著寒潮層層染過。 在多摩川邊的高幡不動,我看到了最後的一片紅葉。高幡不動的紅葉不多,但紅豔醉人。1938年郁達夫曾回憶,魯迅就在逝世前還曾約他,到了秋天同去日本看紅葉。 我總覺得,日本的紅葉在給著我一個暗示。好像說,別非要追求什麼永恆,權當一冊文章,不過幾片紅葉。時過境遷,來年會有新葉替代。不必遲疑!逕自顯示自己的顏色,趁著這白霜的季節。 紅葉信(紅葉の便り),日本喜歡這個詞。 我的這封紅葉信,也不過寄去了些一己的感受。 雖然自己並未擁有什麼留學感受,也沒有幾件異邦體驗值得細數,但還是經常忍不住"指日興歎"。 確實在兩國之間,存在著不同於一般國家關係的、血肉般的維繫。唯因國家間的淋漓傷疤,使人不敢幻想而寧願回避。都說,是為了別再次受到傷害。但是綿延的真實文化,甚至一片紅葉,都不是人能忍心割捨、甚至能輕易疏遠的。正如堀田善衞所說:我們互相握手,手掌之間滲出了血。即便努力忘卻,還有不可忘卻的東西。 ——所以我們生活其中的,仍是惜別的時代。 總想找一個具備美感的例子。 我挑到了軍人遠藤三郎。 作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軍人",唯他最早提出了如下的國防思想:軍人的理想是消滅軍隊,國家的軍隊,應讓位於"把無國籍的志願者,派遣到發生紛爭地區作為國際警察。"這一思想在打了折扣後,後來以維護和平部隊的形式,實際上被後日的國際社會接受了。 如此的一位遠藤三郎將軍訪華,留下一段美談是必然的:1957年在北京,遠藤三郎誠摯地把家傳的日本刀——那是刀匠來國光的藝術品,遠藤幼年初入學校時,得自祖父的禮物——贈給了毛澤東。 毛澤東更鄭重地回贈以齊白石的名畫、兼之自己親筆的墨蹟。 (遠藤三郎「日中十五年戦爭と私」,日中書林,1974年) 由這樣的日本人引導,我們也開始了思索。 梳理著日本的事情,心裡想著中國。正在崛起中為強國之夢興奮不已的中國,也許此刻已是時候——思考日本的近代道路。 昨天抱著大國夢陷入癡迷的他們,僅在昨天的日暮,就把民族推上了絕路。不批判和擯棄危險的大國主義、不尊重他者與鄰居的生存權利、不追求一個民族的存在美感,則人民會陷入癡迷,國家最終不能強盛。 我們要開始清除——諸如四海臣服、四方來朝、藩屬四夷,等等概念。否則何止日本,亞洲近鄰和第三世界對中國的不信,也會一天天積累。我們已開始意識——在物質和國家的富足之前,更要緊的是追求思想的富足。我們追求的,不是一個新的中華帝國。不,不只是富國,更不是強兵。我們渴望達到的,是一種尊嚴、寬容、善意、追求一切民族友好共存的、能稱之美的民族存在。 中日兩個民族,仿佛喜歡拉力賽般的思想較量。 唯有日本、這古怪的國度,儘管它侵略過我們——但唯有它才迫使我們反省。哪怕常常失禮,出口刺耳之音,但唯它在古典的文明規矩之上,推著脊樑,促我們邁步。 日本魅力的秘密,就是它對接受的一切文化,都不僅愛不釋手,而且對之一絲不苟,從而逐一完成了對它們的儀禮化、形式化、即廣義的宗教化。棋、書、畫,茶、花、劍,儀式與教規最後約束的是人、於是出現了士道。 對文化實行某種宗教化的途徑,是保護文化的最好辦法。儀式感的吸引,使人不能再離開;規矩的嚴格,造成了傳承的接續。當一切成為一體,並閃爍起耀眼光彩的時候,一個民族的文化成立了。它彌漫且浸泡,對內如信仰的吸力,在外贏得了敬重。 中國正敗在這一點—— 無數文化都源自中國。但沒有宗教的約束,也沒有儀禮的規矩,它們在中國,逐日變做了枯燥的老生常談,變了統治者行騙的工具,因而一代代愈見乏力,文化逐年衰微。 日本使文明儀禮化並具備宗教約束的成功,是中國挽救自己文化崩潰的一個良藥方子。 中國人願接受這一號脈麼? 若想讓孔夫子和衣食住行增加魅力,除此一途,別無他路。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