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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二)

  在飛行中如果運氣好,能從飛機的舷窗看見富士山。多是夕陽沉沒的傍晚,鍍金的暮靄之間,富士拖著優雅裾線,升出於滾滾雲層。有過日本體驗的人,那時會感覺一種衝動。在東方的天空上,它以一種巨大、絕對、均衡的美感,望著人的通過。

  但就在欣賞的同時,人咀嚼出了一股隔閡。那東天門一般的富士山,那俯瞰的美,突然用一種似乎是古典和儒家的東西,擋住了唐土中國的來客。它如一個東方的斯芬克司,半空攔路,提示著一個漢字的啞謎。

  不管你是淘金稼銀的工人、丟人現眼的政客、初作遠行的學生,只要你來自孔夫子的國度,使用四方塊的漢字——那麼無論誰,其風骨的硬度、修養的道行、個人的氣質,都要接受它的檢視。

  白人是野蠻人,所以受到款待。

  你是中國人,所以要證明自己。

  必須感受一種透明的或有色的、禮貌的或霸氣的、有形的或隱秘的——提問。這一質問滿是文化意味,中國人不能避而不答。雖然,它的暗藏之中,也包含著剔得清、與理不盡的內容。

  中國人——唯有中國人,一切西歐北美白人均不在此例——注視著富士山心情複雜。

  幾乎他們的每一個,都因陰差陽錯、或莫須有的原因,與這個鄰近的國度發生了莫名的緣分。但是兩國兩族之間,近代百年鮮血淋漓創深及骨,任誰都是心頭糾纏著屈辱憤怒。多少大是大非,多少大節大義!

  偏偏文化的美感,拂之不去。交往的真摯,感人的細節,說不清、理還亂,它們拷打和質疑,不斷地與殘酷的國家史相疊壓,衝撞齒咬,給每一個憶舊者以折磨。

  它宛如某種秘藏或私事,頑固地浮沉腦海,不肯湮滅。每逢與日本人相逢,總抑制不住——想即席清算甲午的屈辱、南京的虐殺;而每當和中國人談及日本,又總控制不能——要滔滔講解櫻花的凋落、茶道的心境。和日本人交談,往往只因一句對中國的失禮之語,便勃然大怒推案絕交;人有兩面,和國人清談時,又對中國恨鐵非鋼咬牙切齒,滔滔批判中,引用的淨是日本的例子。

  為什麼?

  一個白人女教授問:你們是不是有什麼心理的問題?

  她們擁有的教養或接受過的教育,不足以理解系在我們之間的這個文化。當然是心理的問題;是一個長久糾纏的、心頭的亂扣。它捆綁著沉重的是非,牽扯著歷史的道德。它表達敬重時,它選擇惜別時,那內藏的嚴肅與真摯,並非話語所能表示。

  我們兩個民族,性相遠,習相近。近,導致人的親近;遠,導致人的相輕。舉手探足之間的熟悉,帶來溫暖的親近,也帶來深深的厭惡。那是一種心理,或許還是一種殘忍。看見它,人會感到震驚不已,我們之間——從何而來這麼深的怨毒呢?

  兼之政治與歷史,我對你的野蠻侵略史劣跡,你對我的虛妄老大國情結,兩國兩族之間,繁衍著頑固的不信任。

  日久天長,人互相輕。頑童小兒,自幼就學會了把對方當做嘲笑的對象。對方是可笑的,對方是肮髒的,對方是古怪的,對方是應該挨揍和教訓的——成了慣習的歧視,隨時都準備向鬥毆、向報復、向暴力和武力的解決轉換。

  相互的質問,從來沒有停歇,也漸漸不能深入。

  只不過,中國因為遭受的侵略、以及侵略盡頭日本的敗戰,質問得似乎理直氣壯嗓門響亮,而日本則因為同樣的原因,忍著不得暢言,所以永恆的質疑,並未曾充分地傳達。

  已經沒有遣唐使時代的、陽光海面浮光躍金的盛世之兆了。相反卻多是不詳的預感。魯迅和堀田善衞都"以血",寫過他們的"預感"。

  就在他們預感的前後——對中國是天下傾亡,山河破碎,屠城過後的南京,屍體順長江湧入汪洋、又在漲潮時倒流上海。對日本則是烈火煉獄,廣島長崎,一瞬抹滅,生靈塗炭,末日的幕布,猛然間一把撕開。

  這預感也指向未來麼?

  ——無論誰都滿懷不安。

  真沒准,在我的小書出版之前,應該成為一切國家和民族理念的、永遠棄絕戰爭手段的和平憲法,就會在日本被人修改。

  也沒准,就在我們還在討論兩國之間的民族心理,還在探尋用追求民族的存在之美來謀求共存,窮酸的議論尚未開始,槍炮已換過幾遍的艦隊便會從 "一衣帶水"的對岸啟航,為同文同種的兄弟再上演一場黃海大戰。

  歷史在循回,時代也在催促。

  鴉片殖民以來的屈辱羞恥、漢唐元明承續的大國傳統、加上專制——這三座大山使頂戴著它們的中國人,難作追問,時而失語。言論的縫隙是狹窄的。但他們還是向日本追究,從道、德、仁,到信、義、恥。百年的失敗,沉重的遺產,恐怖的體制,使他們的聲音,痛苦而喑啞。

  背負著兩顆原子彈滅絕轟炸的苦難,以及自己對於苦難結局的負罪感,日本人深藏著對中國的滿腹心事,緘口不言。他們對中國的終極情結是:對日本的判決,並不能使中國逃避——對大國主義的反省。但他們大多不喜發言,如同享受沉默。

  表裡雙層的文化,糾纏於每一節歷史。做為描寫和溝通的文字,常常辭不達意,似是而非。

  我們見到,諸多的大人物,言及日本便筆端滯澀。並沒有一本關於日本的經典。仿佛躋身低簷之下,難寫大氣文章。瀏覽著甲午之後的日本譚,雖然新書總在推動舊版,綿綿的遊記評論,各有妙處長所,但畢竟大同小異——不僅戴望舒周作人摳摳瑣瑣,即便魯迅更語出曖昧欲言又止。時而我們能從魯迅涉及日本的文字中,讀出一種掩飾混雜的微妙。

  多麼複雜的心理感覺!它會使人感到負擔或不快。若是不能獲得解決,人甚至覺得受了傷害。

  如此的心理過程,浸泡著民族與國家的血污,反射著貧窘與豪富的強光,使一些人一去不返。他們甚至暗守著一個訣別,把不再進入日本,當做對那個質問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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