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敬重與惜別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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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警方驅逐俄國的盲詩人及世界語學者愛羅先珂,中村屋的女主人又同警察一度交戰。她照顧愛羅先珂不僅只在茶米油鹽,而是從藝術到語言與這位俄國盲人交流。圍繞著她,沙龍來客舉辦俄語學習會,進行油畫速寫,幾位畫家以愛羅先珂為模特畫的人像,都評為名作。 但詩人愛羅先珂科依然還是因社會主義者的嫌疑,遭到了被驅逐的命運。執行驅逐令的當夜,二十餘名警服便衣受命而來,在中村屋泥足入室,翻箱倒櫃,不由分說,把嚇得半死的俄國人抓走了。 但黑光和丈夫並不容忍,動員媒體,搜集證據,誓向警察討回公道。報紙記者大大配合,次日報上,標題都是: 單為俄人之理由,小題大做 對盲詩人愛羅先珂,驅逐命令 警官泥靴直上二層,不聽不問抓人 愛氏遭踢遭打,窗門破壞狼藉 次日警察看了報,跑來懇請說和,夫妻根本不聽。律師忠告勿與警方作對,他們更嗤之以鼻。終於以"違反行政執行法、濫用職權",把警察告上了法庭。若干劇作家和作家都積極參與抗議,夫妻還拿出警服紐扣、碎了的木拖鞋等物證,一個始終旁觀的人力車夫也充當證人——此役大獲全勝,迫得澱橋警察署長不得已引咎辭職。 《新宿中村屋·相馬黑光》總結了如此行為之後的動機。 中村屋女主人黑光的心裡,並沒有"主義"。但她自幼懷著一種"根性",富於同情並敢於承當。這一氣質在一個鼓吹亞細亞的時代被點燃了,對她而言,凡身處苦境的人都要援助,至於他們是社會主義者或國家主義者、是日本人或外國人、是男人或女子,並沒有關係。 愛羅先珂被逐出日本,到了當時正被日軍佔領的海參崴,後來轉輾到達北京。如同與日本的亞細亞主義者跑一場接力一般,中國知識分子繼續給這位盲詩人以關懷。 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聘請他去北大教授世界語。魯迅等中國著名文化人,都與他結為朋友。魯迅從日本報紙密切注意著愛羅先珂的消息,他和中國同道有感於責任,聯手譯了《愛羅先珂童話集》和《桃色的雲》。魯迅由日文翻譯,寫了約十段題記序跋,此外還有小品《鴨的喜劇》,收入著名的《呐喊》之中。 其中《小雞的悲劇》中所寫的,一個總喜歡和鴨子為伍的異色小雞,其命運心境,可能最貼近愛羅先珂。 (小雞問小鴨:)"你有過戀愛麼?" (小鴨回答說:)"我沒有過戀愛,但曾吃過鯉兒。" 魯迅題記雲:日語裡,戀愛、鯉魚都是koi(こい),這兩句是雙關語,中文無法可譯。點滴之間,愛羅先珂的心情與才華,朋友們對他的相惜之情,今日讀著,可聞可觸。(魯迅全集卷十,P208) 這確是一段美談。如此的人物和相交,如不同民族間的一種希望。今天我們不禁歎息:這樣的故事,已很難尋求了。 當然,相馬黑光並不能脫出時代的束縛。 在南京陷落時,中村屋店前滿是提燈遊行的歡呼人群。她也發動店員,為侵華日軍縫慰問袋。當印度詩聖泰戈爾訪日時,她設宴款待這位她女婿布斯的好友;但聽到泰戈爾批判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時,她卻表示非常遺憾。她並非日本的右翼,卻心醉于頭山滿的胸懷大度和人格豐滿。 她對右翼首領頭山滿的崇拜,引發了兒子虎雄的逆反。兒子拒絕母親安排的道路,於是展開了與母親互相傷害的拉鋸。剛硬的黑光命令兒子退學,把兒子趕出家門。兒子則奪走家裡的錢,日益傾向左翼活動,並一次再次被捕。虎雄甚至掐住獄警脖子,被關入單人牢房。他對母親的反抗也表現在私人生活上,他異常暴躁,不惜毀滅母子關係,與中村屋一名叫靜江的女工結合。後來他消失于中蒙蘇的邊界,一生沒有原諒自己的母親。 2. 在懷疑之末,看來已經該說,"真誠的亞細亞主義者",是確實存在過的。 如果它的最小例子是在東烏珠穆沁度過了青春、在青海埋骨的服部幸雄,那麼它最大的代表,大概該數到宮崎滔天。 再舉一個例子。 這就是青年毛澤東和他的朋友蕭三一起,求見日本著名的亞細亞主義者宮崎滔天一事。 宮崎滔天,傳奇的日本浪人,通常被劃為右翼思想家。在孫中山流亡日本期間,他與孫中山如結金蘭,而後畢生支持孫中山一黨,鼓吹反清革命。當早期國民黨政治家黃興逝世之際,他親至湖南,為黃興送葬。此舉在湖南驚動輿論,使青年毛澤東仰慕不已。 毛澤東親筆致信給宮崎滔天,求能一見,並對此青春舊事念念不忘。1956年滔天之子宮崎龍介訪華,在天安門城樓上,還是毛澤東主席提及了此事。周恩來郭沫若在場,廖承志做的翻譯。宮崎龍介歸國後不敢怠慢,清找所藏,屢尋不見,幾至斷念。不想後來,真的發現了這一墨寶! 毛澤東的親筆信全文如下: 白浪滔天先生閣下。 久欽高誼,睹面無緣,遠道聞風,令人興起。先生之于黃公,生以精神助之,死以涕淚吊之,今將葬矣,波濤萬里,又複臨穴送棺。高誼貫于日月,精誠動乎鬼神,此天下所希聞,古今所未有也。植蕃、澤東,湘之學生,嘗讀詩書,頗立志氣,今者願一望見丰采,聆取宏教。惟先生實賜容接,幸甚幸甚。 湖南省立第一師範學生 蕭植蕃 毛澤東上 此信乃是毛澤東和蕭三前去求見、並邀請宮崎滔天前往第一師範講演的學子投書,事在1917年3月。 田所竹彥《孫文——看破百年之人》和《浪人與革命家》兩書,都收入了毛澤東的這一墨蹟。據該書,宮崎滔天接受邀請,在講演中"呼籲亞細亞的振興,黃色人種的團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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