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敬重與惜別 | 上頁 下頁


  (三)

  一個走向擴張的新興帝國,已經把自己的視野和舞臺佈置於整個遠東。

  軍艦在更新,遊弋尋釁於一系列事變的日本軍艦,再也不是浦賀奉行所的小艇哨船了。它們是佩裡或不列顛帝國海軍的黃種門徒,不流連於溫飽,敢肇事於天涯,它們波濤為家,出沒於包括俄國濱海、包括南洋呂宋的大海大洋,步步緊湊地實踐著朝鮮、滿蒙、中國的吞噬三部曲。

  從西日本的福岡或長崎港出航,艦船對著兩個方向:北有朝鮮遼東,南有琉球臺灣——地緣政治是一種帝國主義者喜歡的理論,日本算計於這種地理,並給自己選擇了國策與戰略。

  比起中國"唇亡齒寒" 的古代政治地理思路,英吉利-日本式的腦子完全不同。島國帝國主義不會寬容——那些位於它出海口的民族與國家。尤其主動探身過來的朝鮮。那個半島,簡直是天之犒賞,是一餐美食,是搭上鳳凰丸的船舷板,是鋪向大和國的石臺階!

  1874 年,日本以琉球人在臺灣被殺害為藉口,出兵臺灣,屈清朝賠款。從而,日本嘗試了以霸道為處理國家關係的手段。

  隨即,1875年9月,雲揚號等兩艘日艦前往朝鮮近海,在江華島測量海口。朝鮮炮臺開炮示警,日艦便攻毀炮臺,登陸燒城,殺人劫掠,製造了江華島事件。其時福澤諭吉的《文明論概略》、那一近代國家綱領,剛剛才獲准出版。日本已經迫不及待,要對它的"東方惡友"、對它的第一近鄰朝鮮,以黑船風格實行"處理"了!

  跨海出兵臺灣、江華島城下逼約——這是日本邁出的、侵略之長征的第一步和第二步。

  日本史開始了大轉彎。

  那個時代很像今天:西風淩厲、天下噤口,世界失義、唯行霸道。在十九世紀結束前的最後十年,世界格局已經一變:法國佔領了越南吞併了柬埔寨、成立了法屬印度支那;而英軍於 1892年最後滅亡了印度的莫臥兒王國,不再拿東印度公司之類遮羞布當招牌、而直接實施對印度的殖民統治。

  日本追隨其白種導師,在這段時間裡,全力加快殖民朝鮮的步伐。它對朝鮮連續發動毀其國體的作業:隨1875年發動的雲揚號事件,它逼迫朝鮮簽訂了《日朝修好條規》;不久又在1882年發動了第二回朝鮮事件(所謂大院君之亂)、兩年後,1884年發動第三回朝鮮事件。日本人在朝鮮進駐重兵、闖宮入殿、掠奪經濟,扶持黨羽、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毫無一絲心理顧慮。

  它在這一階段的核心目標,是挑戰清朝在朝鮮的軍事政治影響,否定中國在朝鮮的受貢國、保護國的地位和傳統。

  1886年8月,從甲午大戰倒數的第八年。李鴻章的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率四艘鐵甲艦,包括亞洲最大的德國造巡洋艦"鎮遠"和"定遠",駛進了日本的長崎港。

  這是一次禮節性的訪問?還是一次航行中的停泊?

  抑或是一次有意的示威,一次向日本展覽大炮大艦的威懾之舉?

  不知道。只知道北洋四艦在長崎,捲入了被稱為"清國水兵事件"的一場巨大的政治糾紛。

  如同一切大衝突一樣,在後日追究第一槍第一拳是誰先打的——是一種麻煩事。披露真實和胡攪蠻纏,對聽眾而言是對等的。人們對真相的判斷,只能依據邏輯。

  長崎清國水兵事件的經過,大致如此:

  1886年8月13日,停泊長崎的中國水兵上岸,一說是在遊廓(妓院)爭風,一說是與人力車夫糾紛——遭日本巡查(警察)把兩名水兵拘留拷打。一名水兵被吊打致死。是夜水兵圍住巡查所。一說奪日本巡查的刀、一說刀是購來的——雙方互毆,清水兵死4人、傷21人。日本巡査死1人傷19人。

  隔一天,15日,事件的第二波開幕。一說大群清水兵包圍了巡查,一說日本巡查埋伏復仇。日本居民加入騷亂,手持武器與清水兵殘酷死鬥,導致大批死傷。清上岸水兵退入領事館後,長崎居民約兩千人不依不饒,包圍領事館。

  可信的死傷數,大概是各自宣佈的己方數字:日方宣佈日本巡查死亡兩名、輕重傷二十八名、中方宣佈中國水兵死亡八名、負傷四十二名。

  事件後,日本巡查共三十二名,受到政府嘉獎。

  幾乎是一場准官方的小型戰爭!

  有一點像一場徒手和小規模的、岸上的海戰。數字在說:在長崎的這場騷亂中,北洋水師的上岸水兵,在日本警察加長崎市民組成的、決心大打狠打的陣勢面前,吃了大虧。

  此事早早用電文匯報給天津的李鴻章,日本也由一個天津領事出面周旋。不用說,雙方各執一詞,細節彼此相悖。糾纏良久,最後雙方發表了文告,以官面文章宣稱言語不通彼此誤解云云,另外互相給對方的死傷者提供些許撫恤,此案就算了結了。

  正因事件已經過去,才該深究如此事件的起因。究竟是為什麼?它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那是一個炮艦的時代。

  但是日本在海軍炮艦方面,卻恰恰並非是老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