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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8

  黑駿馬昂首飛奔喲,跑上那山粱

  那熟識的綽約身影喲,卻不是她

  我在索米婭家的小泥屋裡一共住了五夜。從那天黎明以後,我們再也沒有去回顧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想等達瓦倉回來以後再告辭,從各方面來講,那樣都更好些。

  在諾蓋淖爾湖畔的這個清淨的小鎮上,我們度過了平和的三天。每天除開照料黑馬之外,我就到學校的乳牛圈和伙房後面去,盡力幫助索米婭幹點活兒。此外,我把心思都花在其其格身上。我騎馬從白音烏拉供銷社給她買來新的書包和鋼筆,還有一條天藍色的紗巾。我想暗中幫助索米婭鞏固那個謊言。為什麼不呢?為什麼要讓這不滿十歲的女孩子心裡那一星幻想的火花熄滅呢?就讓她繼續把我想像成她的父親吧,我願一生致力於扮演這個用色。也許,這對於我要比對於她更為重要和迫切。

  但是,我已經發現事情將不會那麼簡單。因為她在更固執地,用那種尖銳的眼睛盯著我。她並沒有變得更快樂一些或者更孩子氣些。

  我想起在城裡,我曾在一個朋友那兒看到過一幀他女兒的照片。那是一張寄自美國的、大幅柯達相紙印的彩色照片,照片上那女孩也和其其格差不多大小,她被已經同父親離了婚的母親帶到了那個極樂世界。在那張彩色照片上,我看到那女孩穿著一件胸前印著「HAPPY」的套頭衫。正在起勁地和一群黃髮碧眼的小朋友們嬉戲。她笑得真是那麼快樂和幸福。我曾感慨,她就那麼無憂無慮地忘掉了父親和自己的祖國。而其其格卻完全不同。她衣衫襤褸,亂蓬蓬的頭髮結成氈片。她吃力地邁著小腿和揮著小手,從湖邊提來滿桶的水。她令人發笑也使人心疼地抱著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弟弟。她默默地接過我買的書包、鋼筆和頭巾,然後默默地走到一邊翻弄課本,她時時用那清澈而嚴肅的眼神望著我,仿佛在和我的心靈進行著無止無休的辯論。

  我懂了,這種留在孩子心靈深處的創傷是不會癒合的,這傷疤將隨著他們的漸通世事而流血發疼,我恨透了製造這創傷的醜惡力量,難道還有比這更嚴重的殘害麼?

  索米婭從那天天亮以後,也忘卻了悲傷。當她來到學校的時候,我看見她臉上滿是興奮的,甚至是喜氣洋洋的光彩。她走近那頭高貴的黑白花荷蘭乳牛,親切的拍拍它的額頭。那奶牛轉動著閃著緞光的脖頸,聰慧地睜大溫柔的眼睛等著她。她蹲下,把木桶放穩在袍襟上。唰,唰,雪白的奶漿一股股射向桶底。其餘幾頭奶牛也慢騰騰地踱過來,圍著她站成一圈,等著輪到自己。她揮動著雙臂,上身一動一動地搖著,用力地擠著,臉上浮著平和的微笑。我站在圈牆外面看著她,看得出神。下課鈴響了,一大群孩子喧鬧著沖來,小腦袋在圈牆上露出齊齊的一排。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爭執著,用清脆的童聲向索米婭問好。索米婭擠滿一小桶,孩子們就震耳欲聾地喊成一片,拼命地朝她伸出手臂。她把奶桶遞給孩子們,微笑地囑咐著他們,目送著他們把奶桶送到伙房,鈴聲又響了,孩子們吵嚷著奔回教室,圍牆外面像是飛走了一群亂叫的小鳥。

  索米婭拴緊圈門,又走到住宿的牧區孩子的宿舍。在那兒,她已經用我提來的湖水泡上了一大堆要洗的窗簾和被單。早晨的太陽已經高高升上了白音烏拉大山。諾蓋淖爾湖畔的這幾排簡陋的土房子漸漸顯出了平穩的秩序和勞動的活力。索米婭洗著衣服,用濕漉漉的手撩著臉上的散發,隨口和路過的人們說著話。陽光照著她黧色的面頰和黑黑的眼睛,她顯得安詳、自信而平靜。不久,白楊樹幹上扯起了一條條繩子,洗好的床單

  在繩索上迎風飛舞,像是成排的旗子。索米婭吃力地站了起來,輕輕捶著後腰,拖著沉重的步子朝湖畔的泥屋蹣跚走去,隨手在地上拾起一段鐵絲,幾塊牛糞和木頭,她從鄰居的漢族老太婆家裡把兒子們吆回來,順便給那戶人家養的一隻山羊羔喂了奶。她點燃爐灶,用斧頭砸碎茶磚。一家人圍坐在炕上,奶茶正在鐵鍋裡沸騰。我長久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我覺得自己似乎看見了她過去的日子,也看清了她未來還要繼續度過的生活。

  我臨行的前一天,達瓦倉趕著馬車回來了。那天中午,學校的林老師跑來,把我們全家請到她的宿舍去吃午飯。我們三個大人率領著四個孩子,一一圍著她的炕桌坐好。這時,女教師樂不可支地咯咯笑著,滿面紅光地告訴我們-個消息:

  「啊呀,你們聽著!學校剛剛開完了會。會上決定,把索米婭姐姐轉為正式職工啦!嗯,聽說是讓你專門管理學生內務。索米婭姐姐,知道嗎?以後,孩子們就要喊你『老師』啦!」她快活地嚷著,一面飛快地把冒熱氣的白饅頭擺在桌上。「哩,真高興呀!哈哈!喂——車老闆!你瞪什麼眼?」

  她朝達瓦倉喊著。馬車夫不以為然地晃晃腦袋,端起酒杯。對我說道:「喝,白音寶力格兄弟。你瞧,她也能當老師!很可能,明天會派我去當自治區書記。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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