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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我開始艱難地講起來。自從我跨著黑駿馬踏上旅途,這個問題已經不止一次地撕扯著我的心。九年多了,在學院裡和機關裡,在研究室同事當中和在一切朋友之間,我從來沒有想到荒僻草原上有這樣一個嚴厲的法庭,在準備著對我的靈魂的審判。現在由索米婭進行的,也許是最後一次,我費勁地講著,講到了那條山石崢嶸的山谷,講到了天葬的牧人遺骨,講到了我怎樣在那裡向親愛的奶奶告別並請求她的饒恕,我也講到了趕車人達瓦倉對我的責備。我講著,淚水止不住嘩嘩流下。

  這是我第一次哭。以前我從來沒有流過眼淚。甚至,我曾懷疑這是自己的一種生理缺陷。我總是咬著牙關,皺緊眉頭,把一切痛楚強咽而下;人們則常常因此認走我是個冷酷和無情無義的傢伙……

  我拼命咬著袖子,生怕吵醒沉睡的孩子們。但是這次我忍不住了,我已經說不下去,只管沒出息地發出一聲聲難聽的哭聲。

  「別這樣,白音寶力格……」索米婭低聲喚著我。她啞聲說,「難道有永遠活著的老人麼?」

  而我已經悲慟難禁。我已經分不清究竟是在為奶奶,還是在為自己而哭泣。我想到自己把匕首扔在地上時對那老人的蔑視,也想到自己捂著被踢傷的小腹掙扎回家的情形。我想到荒涼的天葬溝旁那清冷孤單的感覺,也想到自己把皮袍披在索米姬身上時的柔情。我想到那紅霞,那黑馬駒,那卑污的希拉,那可怕的分離。又想到了像一柄勺子和一隻小貓般大小的嬰兒,想到女教師、馬車夫和諾蓋淖爾湖的清波。我想到自己那已無法分辨的委屈,更想起了那些簡直已經無法全部記憶的、使我從一個兒童長成一個青年的許許多多的歲月,想起父親怎樣把幼年喪母的我託付給那個慈祥的老人……「奶——奶!」我傷心極了,只顧把頭埋在手裡嗚嗚地哭著。「奶——奶!」我只想拚命拉回那不歸的老人,然後對著她痛快地大哭一場。索米婭輕輕地下了地,往爐膛裡添了些牛糞聲,然後給我端來一碗茶。她坐在炕沿上,看著我咽著茶水。喝完了茶,我漸漸平靜了下來。爐火在輕輕地閃跳,暗紅的火焰搖動著索米婭映在土牆上的影子,無聲地和我們一起默送著流逝的時間。

  「索米婭。」我謹慎地用這個稱呼叫著她。

  「嗯?」她剛才仿佛沉入了遐思。

  「你給學校幹臨時工,累吧?」我問。

  「不,沒什麼,反正我也要幹活兒的。一個月能掙四十五塊錢呢。」

  「昨天,一個姓林的女老師給我講了好多你的事,她可喜歡你啦。」

  索米婭淡然笑了,「她心腸好。」她說。

  我又說:「達瓦倉昨晚和我喝了好多酒,他也是個好人。」

  索米婭沒有回答。一會兒,她輕輕地說:「白音寶力格,你還記得嗎?那條伯勒根小河……」

  「什麼?我們家鄉的伯勒根小河麼?」

  「嗯。」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還記得麼,奶奶講過那樣的歌謠:『伯勒根,伯勒根,姑娘涉過河水,不見故鄉親人……』奶奶還說過,希望我永遠世不要跨過伯勒根小河嫁到異鄉去。可是,看來,我還是沒能叫她稱心。知道嗎,那天,我坐著丈夫的馬車,離開了咱們住過那麼多年的營盤。那營盤光禿禿的,只留著一層青灰的羊糞。蒙古包折掉啦,裝到了車上。鋼嘎·哈拉……因為你走了,我把它賣給了公社。那天風刮得很凶,馬車走進伯勒根河的蘆葦裡,風刮得葦葉嘩喇喇地響,後來,我們路過了那個地方,那個咱們曾經和奶奶一塊燒茶休息的硝土岸上的地方。那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奶奶說過的話,想起了她講過的那個歌謠……我哭了,呵,我想,我到底還是沒能逃開蒙古女人的命運;到底還是跨過了伯勒根的河水,成了這白音烏拉地方的伯勒根……」

  索米婭終於講完了,我聽著,什麼也沒有說。從窗棱子往外望去,好像浮雲已經褪盡,微微發亮的夜空上,閃著幾顆晶亮的星,我轉過身望見索米婭黑暗裡的面影,覺得那兒也閃著晶瑩的光亮。我想伸出手去替她擦掉那些淚珠,可是我沒敢。

  這時,索米婭又講了:「白音寶力格,那時我猜不出你在哪裡,我只記得馬車一搖一晁地走在河水裡,車輪子濺起冰涼的浪頭,濺了我一臉一身,我使勁摟緊女兒,把臉藏在她身子後面,哦,那時我多麼感激其其格呀,我覺得只有這塊小小的血肉在暖和著我……當然,白音寶力格,這樣的話你是不願意聽的。我知道,你非常討厭我有這麼一個女兒……」

  「不!」我絕望地喊起來。我打斷了她的話,激動地分辯說:「沙娜!你鍺了,我喜歡她,其其格是個好孩子……而且,好像她也、也喜歡我,她喊我『巴帕』。她還知道鋼嘎·哈拉。我發現,和我在一塊的時候,這孩子就愛說話……」

  索米婭歎了口氣,我似乎感到她在暗影裡慘然一笑。

  「你不知道真情,白音寶力格。」她遲疑著,猶豫了一陣,才繼續說道:「是這祥的:我丈夫不喜歡這個女兒,去年他喝醉啦。打其其格,還罵她是……野狗養的。後來,啊,女兒就一直盯著我。天哪,一連幾天盯著我,那眼神很嚇人。我慌了,就悄悄對她說:其其格,你有一個巴帕,現在正騎著一匹舉世無雙的漂亮黑馬在闖蕩世界。我們給這匹馬取名叫鋼嘎·哈拉——黑駿馬。這巴帕就是你父親,他的名字叫白音寶力格。會有一天,他突然騎著黑駿馬來到這裡,來看我們………」

  我望望炕上,其其格正擁著一角毯子睡著,小手枕在臉頰下面。索米婭疲憊地垂下了頭,籲了長長一口氣。

  「別記恨我吧,白音寶力格!」她用微弱的聲音喃喃著。「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我想,反正這一生再也不會見到你啦……」

  我鼓足勇氣。向她伸出手去,撫摸著她蓬亂的長髮。索米婭佝僂著身子,用雙手緊緊掩著臉龐。隨著我的撫摸,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著。

  過了許久,她猛然昂起頭來,用一種異樣的、嘶啞的聲調大聲問我:「為什麼你不是其其格的父親呢?為什麼?如果是你該多好啊……哪怕你遠走高飛,哪怕你今天也不來看我!」

  我木然地、僵硬地坐著,好久答不上話來。後來,我不知是背誦了一句誰的話:「我不能夠……索米婭,你是多麼美好呵。」

  爐膛裡的牛糞火完全熄滅了。灶口那兒早已沒有了那種桔黃的或是暗紅的火光。可是,這間小泥屋裡已經不再那麼黑暗,木窗框裡烏濛濛的玻璃上泛出了一層白亮。不覺之間,我們的周圍已經流進了晨曦。天亮了。

  這又是一個難忘的、我們倆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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