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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他端起酒,呷了一口。下炕給蜷在爐灶旁睡熟的其其格蓋嚴了皮被,又在我身邊躺下來。

  「後來,我問過你妹妹。我問她,索米婭,你們家就沒有個男人親威?送葬——那種事也非要你一個姑娘幹?她說,有個哥哥,他上大學進城啦。兄弟,我這才知道還有個你。我又問她,那就一定要抱著個貓崽子自己去送老人?草原上有那麼多人家!她說,我不願意求別人,該我去。唉——真傻呀!」

  第二天,天氣晴朗。達瓦倉早早起來,把四匹馬套上了大車。他在屋子裡翻騰了好一陣,大概是沒有找到什麼像樣的乾糧吧,最後,他罵罵咧咧地把一壺酒揣進懷裡,走出門來。

  他拔下那杆大鞭,然後拍拍我的肩頭:「兄弟,天不壞,我要出車送貨去啦。你餓了就催其其格那小貓崽子燒茶。我半路上能碰上你妹妹,她用不了天黑就能回來。我會催她狠狠地揍著學校那幾頭懶豬似的老牛跑的。哼,瞧她這個臨時工…喂,」

  他又想起來什麼,「你就多住幾天吧。等我三、五天回來,咱們再一塊喝兩瓶。你酒量不壞。」

  他吆著車走了,順著一條直直攀上湖畔高高山梁的車道,他趕車很凶,鞭梢尖銳地炸響著,車輪揚起彌漫的黃塵。他挺胸坐在跨杠上,粗聲叫駡著,神氣十足。「是條好漢子。」我獨自想。一陣悵惘又漾上了心頭。

  學校課間休息的時候,其其格領著我去看了學校的奶牛。原來是我在大學裡研究過的荷蘭種改良牛。那些長著大塊大塊黑白相間的毛皮的乳牛優雅地踱著步子,在一個小小院子裡曬著太陽。我走進了那稀泥塘一樣的院子,污泥在我腳下咕卿咕卿響著。我在那爛泥地裡站了好久。是的,索米婭每天都蹲在這片泥地裡擠奶……其其格又把我領去看了學校的廚房後院,那兒堆著小山般的冬季燃料:黃褐的牛糞,黑亮的媒,當這女孩子領著我走近湖邊的時候,上課鈴響起來了,其其格遠遠地指給我湖畔的一塊青石板,就慌忙跑去上課了。

  我走到湖旁,在那塊青石板上慢慢坐下。在冰封千里的冬天,索米婭就是在這塊石頭上蹲著,用力鑿開諾蓋淖爾的堅冰,把一桶桶水汲進水缸,運到學校。

  我找到了她留在這片土地上的步步足跡。我看見了她的生活和勞動。一天一夜的耳聞目睹,使我視野裡充斥著紛亂眩目的,簡直應接不暇的印象。但是我仍然不能相信和接受它們,儘管它們是如此真實,我仍然只是看見她的那個形象:那是一個面對著朝霞的、眸子中閃跳著金紅色的憧憬的美好姑娘。我伏在岸邊的草叢裡,難過地閉上眼睛,竭力不去再想這一切往事。

  後來,我睡熟了。

  很久。我抬起頭來,太陽已經偏西。我看見鋼嘎·哈拉在我旁邊的湖水裡站著,它渾身的毛皮在湖水裡洗過之後,像純淨的炭一樣漆黑,向陽的一面閃著漂亮的漆光。

  它筆直地站在清波搖盪的湖水淺灘裡,一動不動。它高高地昂著頭,箭一般的雙耳聳立著——它在注意地眺望著什麼。我忙起身朝那邊望去一在那條宛如浮在湖面蒸騰的煙氣之上的青灰色的高高山梁上,在那青青山梁上的那條宛如扶搖直上的輕煙般的車道上,有一連串四個小黑點,是四輛首尾相連的牛車,正在朝著這兒婉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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