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黑駿馬 | 上頁 下頁
十六


  「不,」她抬起臉望著我,「因為媽媽昨天一早就去海拉金山裡運煤了。去年她是暑假裡去的。所以我也一塊去了。那地方很遠,我知道。」

  「你不該想媽媽,其其格。應當只想著怎樣把題算對。」我開導說。

  「嗯,是的,」女孩子說,「去年在回來的路上,有一輛勒勒車的輪子散了。媽媽抱著我。在黑地裡坐了一夜……今年,牛車會不會又在那裡壞了呢?我想著,就把題算錯啦。今年她趕了四輛牛車。」

  小女孩又沉默了,我也再說不出什麼。我們牽著馬,朝家走去。走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又問這孩子:

  「其其格,阿爸對你媽媽——我是說,為什麼你阿爸不去運煤呢?那麼遠。」

  「不,那是媽媽的事,她在給學校幹活兒呢。不光運媒,還擠奶,拉水。學校呢,就每個月都給我們錢。」

  天全黑了。其其格把馬籠頭交給我,自己跑進黑暗中。一會兒,「嗨!嗨!」傳來了她的吆喝聲。一匹辨不出顏色的高頭大馬被她趕來,她把一條繩子拴在那馬的雙腿絆上,然後遞給我繩子的另一頭。「呶,讓鋼嘎·哈拉去吃草吧。我也該去煮麵茶啦。」她說。

  我接過那繩頭,觸著了她涼冰冰的小手。

  孩子默默地任我攥著她的手。半晌,她說:

  「巴帕,要我明天帶你去看媽媽的奶牛麼?可好看啦。」然後。她小心地捏了捏我的手背。

  達瓦倉已經脫了上衣,露著肌肉隆起的、黑毛叢叢的胸脯。那個小兒子在他懷裡鬧騰著,咬著他胸上那個硬硬的乳頭,另外兩個,則在旁邊扭作一團,撕搶著什麼東西。「白音寶力格兄弟!」他喜氣洋洋地招呼著我,「快上炕!先喝一碗再吃飯!其其格,下麵條!」

  我們對飲起來。見到大人喝灑,那兩個小鬼頭更來了勁。他們拼命搶著酒瓶子和我們手裡的杯盞。一邊給我們添酒一邊尖聲喊叫,下午我曾覺得那麼冷清淒涼的小泥屋沸騰起來。彌漫著麵湯的蒸氣、嗆鼻的酒味兒和孩子們的喊叫。

  我想起了一首什麼時候讀過的小詩。那詩令人感受真切地描寫了一個充滿桔黃色火苗的溫暖的家庭晚餐。和這位虎背熊腰的趕車人一塊兒喝著烈酒,我似乎又感受到了那小詩的意境。達瓦倉開心地飲著,說著。時時用粗野難聽的罵人話吆喝著三個小狗崽般在炕上鬧的小孩。幹透的泥草牆吸著熊熊爐火的熱,又把這熱散向歪斜小屋裡的生活。孩子們的吵嚷震著我的耳鼓,我有些微微發醉。車老闆舒服地仰面躺著,和我議論著天氣、風俗和草場的優劣,我發現,這魁梧大漢儘管粗野,但卻也不失為豪爽有力。他無疑是這個家庭的堅強支柱和當然的主人。哦,可以想像,索米婭在這間小屋裡度過的日子儘管可能艱難,但決非是無法容忍和水深火熱。如果此刻她也在這間小屋裡面,無論是蹲在灶火旁,坐在炕沿上,或躺在被垛上,都只會使這溫暖起來的小泥屋增添更多的溫暖和親切。看來人的熱力是能夠點燃世界任何冰冷角落的生命的。真正被生活拋棄的,只是像我這樣不能隨遇而安的人。也許,這就是我的悲劇……

  不過,其其格和這熱烘烘的天倫之樂也不盡協調。整整一個晚上,她一直坐在屋角的一堆鞍具上,手裡揉弄著一本皺巴巴的課本。只要我看她一眼,總是碰上她逃避般慌忙移開的眼睛,整個晚上,儘管我在和達瓦倉談天論地,但我總覺得那小姑娘在用火辣辣的目光盯著我,那目光好像穿透了我的衣服和肌膚。灼得我的心隱隱作痛。

  夜深了。透過窗戶框子裡嵌著的玻璃,我看見墨藍的夜空和泛著灰白色的湖浪。不覺之間,那三個淘氣鬼已經睡熟了,一個枕著另一個,達瓦倉打了個酒嗝,開始扯住小孩的腿和胳膊,把他們拉成一排。最後他把一條大皮被用力摔在小其其格身上,嘴中泄出一句低沉的咒駡:「哼!這鬼老婆今天還不知道死在哪裡!呃,連個鋪炕的人都沒有……」他狠狠地咬得牙響,眼角一瞥,我們的目光相遇了。他馬上閉上了嘴。但我在那一瞬卻感覺到了些什麼。

  難堪的寂靜只持續了幾秒種。也許是借著酒力吧,我扳住了他粗壯的肩頭:「你大概討厭我吧?」我問。

  趕車人喘著粗氣,想了一會兒,又斟上半碗酒。他沉吟了一下,低低地開口了:

  「兄弟,我的話可能不好聽——說真的,我們早把你忘了。我根本沒想到你還會來看看。我以為,城裡人就是那麼沒心肝,親娘老子死了也不理睬……」

  我難堪地低下了頭。

  達瓦倉和解地遞過酒碗,寬容他說:「唉,今天我才知道,是我想錯了。看看,你這不是騎著馬,爬山過河地找到我們白音烏拉來了?來,喝酒,喝酒。」

  我看了看這碗苦酒,然後咕咚咚一飲而盡。我能說什麼呢?

  我倆挨著斜靠著一垛衣被躺著,默默地啜著酒。大車老闆自言自語地說起來:「唉,兄弟!說真的,那個時候你不該不在喲……那些事,實在不能甩給一個女人家呀!噢,快十年羅……」

  我坐起來,緩緩地給他斟上酒。

  「那天夜裡,我吆著空車在月亮地裡趕路。嗨,太困,睡著啦。後來,又不知怎麼醒了。我好像聽見一個女人的哭嚎聲。說真的,我嚇得渾身打戰。可是,准是鬼催的——我吆著馬,朝那個哭音尋去啦。走近一看,哈!是個女人守著一輛碎了木輪子的牛車,哭得哇哇響。我下了車間她。嘿——她是給她奶奶送葬呢!黑夜裡,路不好,車壞了,又傷心,就哭開啦。呶,還抱著孩子——那孩子像條剝了皮的貓,小得嚇人。見她哭,我也心軟啦。我說,姑娘,別哭啦!就算你家額吉有我這個兒子吧!這會兒他剛趕來給老人家送葬……就這樣,我把包著老太婆的氊子抱上大車,又把她那輛倒楣的破車拆開,裝上大車,把老人家運到了那個山溝裡……等我把她們母子送回蒙古包以後,我問她,以後,你們打算怎樣過呢?她說,不知道,後來,我就吆上車離開啦。回去以後,我總想起她。越想越覺得她可憐,這樣,我就又趕上車,開了張結婚證,第二次去了伯勒根河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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