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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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廊子下面的小方桌前坐了下來。桌上放著一把壺,兩隻杯,託盤上碼著四個大饃饃。他看見她正香甜地吃著,注視著他的動作。饃饃上摻灑著紫紅色的碎玫瑰花瓣,他接過她掰下的一塊,大口嚼了起來。他伸手取茶壺時,右肩的三角肌突然鑽心般地疼了一下。他怔了一怔,活動了一下肩頭,然後默默地吃起來。 當他們走出那個小莊戶院的時候,他們遠遠地看見一幅藍格子頭巾正在河灘的青楊樹林裡閃動。 她醒了。列車正在顛簸的氣浪裡駛過一個隧道。原來我睡著了,她舒服地揉著眼睛想,靠在這車門旁邊的大過道上,居然比在臥鋪上睡得還香。她歪過腦袋想看看他睡著沒有,結果又看見了煙頭的紅光。 「研究生,喂,」她喚道,「你一直沒睡麼?」 「唔,」他回答,「我不困。」 「你就一直抽著煙麼?」她問,「那煙,真能解困嗎?」 他的臉上突然被燈光照得雪亮。列車正沖過一個燈炬齊明的小站。她靜了下來,讓那雪白的光柱一下一下地把自己的這個小角落變得忽明忽暗。這個角落呀,她懶懶地遐想著,真象一個黑暗中的戰壕。我們都蜷著身子在這兒小憩,等著到黎明時再去衝鋒。她想到黎明時列車就會開進北京,想到沖洗膠捲、交代工作和爭取發表自己作品的事,心情變得沉重了。她拂了拂額上的頭髮,驅走了那些煩人的心思。「喂,研究生,」她問道:「你回到北京以後,打算幹些什麼?」 他停了一會兒,然後低聲說:「我要寫一首詩。」 「詩?」她詫異地抬高了聲調。 「這些天我一直在寫,寫了好幾個開頭,可是寫得亂七八糟,」他自語般地說道,「不過……我相信能寫出來。」 她明白了。「哦,我想,是關於河的。」 他沒有回答。在黃河裡遊著的時候我就想,這不僅僅是河流地貌,也不是地理學。這是一支歌,一曲交響樂,是一首詩。在湟水邊我又在想。人文地理是科學,它有它的辦法和路子。可是我除了科學還需要些別的。河流地貌不會關心青楊樹是怎樣長大的,描述性再強的地理著作也不會寫到黃河浪頭那種神秘的撫摸。還有那些彩陶片,暴雨衝垮了臺地上的古墓葬,陶器在激流中撞得粉碎,接著,那彩陶片就流成了河。 「那專業呢?還考試麼?」她問。 「當然。不但要考上而且要好好幹。不過——難道你不覺得,那河還有好多別的內容麼?」 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知道,那個不安分的精靈又附上了這個年輕人。我們都一樣,她想,我們都不願庸庸碌碌地了此一生。你自己不也是一樣麼,你繃緊每一根神經,背著沉重的攝影器材翻山涉水,追逐著百分之一秒的瞬間,你忙得筋酸骨散,靠著這車門旁的硬牆也能呼呼入睡。你不是連自己的生活都無暇回顧麼。 她轉過臉對他說:「在湟水邊上,我拍了一張靜物。就是咱們復原的那只彩陶罐。它可惜是碎的,象生活一樣,」她小聲說,「背景是那片小青楊樹。我覺得,這是我這次拍得最成功的作品之一。」還有一張,她想,那是一個男人撲向奔騰的大河,我這一趟只有這兩張作品拍得成功。「你知道的,青楊樹林剛剛長起來,可惜罐子是破的,像生活一樣。」她憂傷地搖了搖頭。 他從嘴角取下熄了的紙煙,專注地望著姑娘。 「你不是很堅強麼?」他問,「你十二歲就見過那麼多。」 她苦笑了一下,雙手摟住膝蓋,等待他擦燃火柴,把那半支煙點著。「你們還有一支煙。在太冷、太寂寞的時候讓它作伴。而我們女的,啊,那種時候真難呵。」 他笑了。她在黑暗中似乎看見了他白白的牙齒。「你的男朋友呢?」他問道,「怎麼,難道你還能沒有位漂亮的騎士麼?」他開起玩笑來了。 「別提了。總算受完了洋罪。一共談了三個月——吹了。」她厭煩地說。 「為什麼?」他問。 她費勁地想著一個比喻,「這麼說吧:和他坐在一間屋子裡,屋裡就像有兩個女人。不,一個女人,一個嘮叨老婆子!」 他放聲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瞧他美的,她氣恨地想,他倒自信得很呢。難道你的本質裡就沒有那種東西嗎?我還沒有告訴你那傢伙以前的幾個呢,有自私鬼,有小市儈,有木頭人,還有一個是臭流氓。她忿忿地打斷了他的笑聲:「連小說上都說,男子漢絕跡了。你不知道?」 「真的嗎?」他止住了笑聲,注視著她。「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介紹幾個。個個都貨真價實。只怕不對你的胃口。」他嘲笑地扔掉了煙頭。 「你說吧!姓名?」 「牛虻,馬丁·伊登,保爾·柯察金,還有……」還有一個是我,他想。他不禁微笑了。「還有一個那傢伙名字很古怪,我想不起來了。」 她黯然地呆呆坐著。「都是虛構的啊!」她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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