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營盤 / 衣向東

第七節



    14

    樹五斤與李長水合住一套兩居室,一個廚房做飯,一個廁所排泄,本來應該像一家人一樣親切,但兩個人沒確定轉業之前,在家裡碰了頭也只是打個招呼,說一兩句不痛不癢的話。倆人定下轉業後,李長水沒有了過去那種傲氣,開始對樹五斤親熱起來,常常站在過道或者廚房裡同樹五斤聊半天。

    這天晚上蘇麗聽到敲門聲,開門一看是李長水,愣了愣才說:「有事呀?」李長水說沒事,他又愣了愣,不知該說什麼了。這時候樹五斤外出聯繫工作還沒有回來,兒子小帥正趴在桌子上寫作業,她想李長水既然沒事,樹五斤又不在家裡,李長水肯定不會進門了。但是李長水的一隻腳已經邁進了屋子,不好再退出去,就猶豫著進了屋子。

    李長水還是第一次單獨和蘇麗面對面坐在一起,蘇麗穿著一件肥肥大大的睡衣,正在電腦鍵盤上不停地敲著,李長水的目光落在蘇麗肥大的睡衣上。兩家在一起合住兩年了,李長水從來沒有仔細打量過蘇麗,過去只知道她長得不錯,卻沒想到在柔和的橘黃色燈光下這麼出效果。他不由地扭頭看了看一邊的雙人床,然後在心裡羡慕樹五斤的豔福。他想人真沒有知足的時候,樹五斤家有嬌妻,但對醫院的李茜仍耿耿於懷。進而他感到,人還是要從生活中尋滿足,前些日子自己還為住房的事心煩,認為兩家合住一套兩居室,不知要住到什麼年代,現在離開了部隊,卻突然覺得兩家合住一輩子也不錯。如果不當兵,他和遠在膠東的樹五斤兩口子天各一方,誰認識誰呀!如今兩家同居住在一個屋頂下,又共同面臨著生存的艱難,說到底,這就是緣分。

    蘇麗發覺李長水久久無語,下意識回過頭來,納悶地看著他。

    李長水連忙把目光移到鍵盤上,局促問道:「你學電腦啦?」

    蘇麗說剛學,不學不行了,現在一些公司招工都要求會電腦。李長水便誇獎她學東西快,剛學幾天就這麼熟練了,又說:「你看我們家孫亞笨的,不要說學電腦了,讓她學開錄音機還沒有擺弄會呢。」

    蘇麗說:「你送她去電腦學習班,半個月就能學會。」

    「算了吧,我就讓她呆在家裡,她那個長相上了街,還不把別人給精神污染了?」

    蘇麗覺得李長水還挺幽默的,就笑了,說你看你說的,就你長得好?你總不能讓人家一輩子在家裡伺候你吧。

    不覺聊了半個時辰,樹五斤回來了,見李長水坐在屋子裡與蘇麗閒聊,略有吃驚,但很快露出了喜悅之色。

    李長水站起來問道:「老樹,你跑得怎麼樣了「』

    樹五斤一邊脫去西服上衣,一邊回答:「還沒邊呢,想進報社進不去。你奔哪去?」

    李長水說:「我條件低,去陽光大酒樓保衛部,給那些保安人員當隊長。保安大多是我們部隊復員留京的老兵。當什麼我不在乎,反正是打工,給錢就行。」

    「多少工資?」

    「一千多」

    樹五斤說可以呀,你當隊長,把我弄去當班長吧。李長水笑了,說你別嘲笑我了,我是沒錢送禮跑路子,隨便找個容易進的單位,又造:「你聽說了吧,王主任分配在一家演出公司,當了個辦公室副主任,還給配上手機了。王主任轉業的戰友很多,現在都混得不錯,這次他找單位就是一些老戰友幫他的忙。」

    聽到這裡,樹五斤的心動了一下。他想,這個信息太重要了,自己怎麼就沒有想到王主任呢?

    第二天,樹五斤給王主任打了電話,說了許多客氣話。想不到王主任還在電話中埋怨樹五斤,說你怎麼還這樣書生氣?這樣在地方可沒法混。「才給總編送了一千多塊錢的禮,千把塊錢能辦啥事?」王主任又說。

    不過,聽見這些話出自王主任嘴裡,樹五斤忽然覺得有些難受,有些辛酸,又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因為他聽慣了他講大道理。

    王主任仍建議樹五斤去新聞單位,並親自帶著樹五斤去找市委當年和自己在一起當過幹事的肖處長。肖處長活動了十幾天,事情辦得不順,就對王主任說:「咱們找秦四海去,就安排他單位。」

    王主任說:「我跟秦四海說不到一起。」

    肖處長說:「他跟我沒說的,再說都是當兵出身,他還不給咱個面子?不要跟他客氣,他當年在部隊的時候,混得不比咱們好,有啥牛的?」

    秦四海是福安大廈的總經理。肖處長出面宴請了秦四海,前後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樹五斤就坐在福安大廈辦公室上班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肖處長宴請秦四海花了一千七百元,樹五斤把這筆錢還給肖處長時,他竟憤怒地把錢扔在樹五斤面前,說:「你怎麼這個樣子?以後不跟我打交道了?」

    樹五斤一副窘態,肖處長緩了語氣說:「咱都是從部隊出來的,在京城紮根無親無故,戰友就是親戚,逢年過節多走動走動。」

    樹五斤點著頭,滾熱的淚水在眼圈裡打轉。

    15

    李長水走進了樹五斤家裡,樹五斤也禮尚往來地去了李長水家坐了坐,兩家的關係逐漸步入正常化。後來倆人又經常在戰友的聚會上碰杯,每次李長水都喝得東倒西歪,需要樹五斤攙扶回家,兩家的關係從正常化又發展了一步。蘇麗也不嫌李長水的老婆孫亞又胖又醜了,兩家節假日經常合在一個飯桌上吃飯,有時兩個女人

    聊天到半夜,就睡在一個床上,把兩個男人趕在一處湊合一夜。

    樹五斤上下班都騎自行車。福安大廈門前有個打掃衛生的老頭,因為姓於,大家叫他老於頭,整天穿一身潔白的工作服,除了打掃衛生,還負責門前車輛的停放。樹五斤剛上班那天,就被老於頭叫住了,他指著樹五斤隨便扔放的自行車,大聲喝道,「你是新來的吧?聽著,以後自行車要擺放整齊!」

    樹五斤笑了笑:「你這老同志,還這麼認真,差不多不就行了。」

    「那要差多少?」老於頭瞪了他兩眼:「看你像部隊下來的,辦事能這樣馬虎?」

    樹五斤對老於頭的話並沒當回事兒,低頭朝大廈裡走,忽然聽到背後一聲壯喝:「喂,你先別忙著上班,聽我的口令:立正--!」

    這是一種味道純正、訓練有素的聲音,雖然突兀,短促,卻高亢有力,仿佛一枚釘子突然被釘入骨髓。聽見這聲音樹五斤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又不由自主地被那枚釘子釘在了大地上,然後再不由自主地以標準的軍姿,向後旋轉一百八十度。看見喊口令的是看自行車的老於頭,想到自己穿著便服剛完成的那一套動作,樹五斤

    不由自嘲地笑了,忙對老於頭說:「大爺,你別生氣,我這就去把自行車擺好。」

    走進辦公室,樹五斤的腦海裡總回蕩著老於頭的那聲口令,他覺得這聲口令肯定在軍營裡浸染過,就向同事打聽老于頭的背景,同事說:「這個老於頭,做事認真著呢,可別惹他,你知道他是誰?是咱秦總的老首長,轉業時是個老團長!」

    後來樹五斤從門口走過時,見了老於頭便恭敬地叫他老首長,老于頭擺擺手,說:「就叫我老戰友,或老於頭吧!」

    秦總倒很有派頭,臉上常常掛著微笑,每次見了樹五斤都主動打招呼,不過話語從來沒有深入,相互間的關係一直停留在領導和被領導層面上。樹五斤雖然在辦公室,但也不是常見秦總,秦總有自己的秘書,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大學生,他個人的事情大多由她去處理。肖處長和秦總他們一夥轉業幹部聚會時,常常開玩笑說:

    「怎麼不把你的女秘書帶來?」

    秦總認真地說:「工作之外的時間不用秘書。」

    眾人就哄笑。只有這種聚會的場合,樹五斤才能看到秦總身上還保留軍人的味道。

    戰友的聚會沒有固定時間,誰有了事招呼一聲,大家便坐在一起。這天王主任給樹五斤打電話,說我有個朋友是個大老闆,創業的路曲折艱難,現在想請人幫忙寫部自傳,一千字給二百元的稿費,我馬上想到了你,你寫15萬字就能掙3萬呀。王主任說:「今晚有個晚會老闆將參加,你來吧,我把你介紹給他。」

    樹五斤去後才知道是老闆的兒子過兩歲生日,出錢組織了一個晚會,請來的演員中,有幾個還有點名氣。

    當晚在飯店的大廳搭台演出,王主任和一個學院的女學生主持節目,年齡搭配有點像趙忠祥跟倪萍。

    老闆一家三口坐在前排。老闆姓吳,不超過三十歲,文質彬彬的,不知做什麼生意發了財。晚會開始前,先給來賓分送生日蛋糕,據說那個大蛋糕是用兩千元訂做的。王主任十分小心地用一把大餐刀分切蛋糕,然後送到各位客人手裡,分畢,王主任和女主持人指揮眾人一起唱《祝你生日快樂》。接著,王主任把老闆的兒子

    舉起來,台下響起一片掌聲。

    樹五斤坐在一邊,心裡很不是滋味。王主任雖然轉業了,但留在他心目中的首長形象沒有變,怎麼能為幾百元的出場費丟了自己的身份,如此賣力地寵愛一個只有兩歲的小孩子?接下來,想到王主任讓他幫吳老闆寫自傳的事情,感到這更是低三下四,給人抬轎子當吹鼓手。

    心裡一陣酸楚和羞愧,樹五斤欲起身離去,又覺得應該限王主任先打個招呼,於是只好耐著性子等下去。下面的節目有相聲、小品、雜技、京劇選段……規模和質量不亞於正規演出,但在他眼裡,卻一個個味同嚼蠟。

    一個半小時後,晚會結束,王主任忙把樹五斤拉到吳老闆路前,介紹說:「吳老闆,這就是我找來給你寫書的,原是我手下的新聞幹事,文筆很好。」

    吳老闆點點頭,然後用整整半分鐘從頭到腳審視樹五斤。那是一個成功者的目光,一種居高臨下的目光。吳老闆最後對王主任說:「好吧,讓他具體找我的秘書聯繫,秘書那裡有詳細的資料。」

    樹五斤猶豫著說:「我最近正寫一部長篇小說,沒有時間……」

    「覺得稿費少?」吳老闆頗有些意外,「你真行的話,可以大著膽子開個價。」

    樹五斤說:「不是錢多少的問題,是我沒時間。」

    吳老闆看了看王主任,說你們再商量一下吧。吳老闆走後,王主任瞪著眼喝道:「樹五斤,這麼好的差事,你怎麼不幹?」

    樹五斤突然問王主任:「你忘了你在部隊給我們講的大道理了?」

    王主任的臉色嚴肅起來:「我過去講的大道理還是沒有講錯,當兵就是為了奉獻,但現在環境不同了,允許我們靠正當手段掙點錢。」

    「這個錢我不願掙。」

    「好吧,就算是幫我的忙,我和他有點生意來往。」

    「我真的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

    王主任你不認識樹五斤一樣,仔細看了看他的面孔,說:「好吧,樹五斤你真行,我用不起你了。」說完氣呼呼地走了。

    樹五斤愣愣地在大廳站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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