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營盤 / 衣向東

第八節

 16

    肖處長給樹五斤打電話,說樹五斤你怎麼這個樣子呢,沒有王主任幫忙,哪有你的今天?王主任需要你幫忙了,你卻擺起架子來了。樹五斤解釋了半天,但肖處長還是很生氣地把電話扣上了。

    從此在戰友的聚會中再沒有樹五斤的位置,他被排除在圈子之外。李長水卻跟王主任一直保持著密切聯繫,每次聚會喝得微醉回了家,首先去樹五斤屋子裡,向他透露聚會的情況。這時蘇麗總是慌忙給李長水泡濃茶,遞上濕毛巾讓他擦臉。李長水心安理得讓蘇麗伺候自己。

    蘇麗對樹五斤的行為更是不滿,時不時勸他一句:「你也該改改你的怪脾氣了,太孤僻了吃不開,世俗一些沒什麼不好的。」

    樹五斤煩躁地說:「我的事情不用你瞎摻和!」

    蘇麗就只歎氣不吱聲,悶得慌時,便去李長水屋子,跟李長水和他的老婆孫亞嘮叨嘮叨,說你看樹五斤怎麼就不聽勸,外表綿裡吧唧的,骨子裡掘著呢,一輩子也改不了這個臭脾氣。李長水似乎很理解樹五斤,對蘇麗說:「你別跟他吵,一個人一個性格,我要是他這樣說不定也能當作家了。」

    蘇麗癟癟嘴:「作家算什麼?你沒聽說現在扔塊石頭能砸倒作家一大片?寫了兩篇文章就不知姓啥了。」

    李長水笑道:「作家的老婆就是不一樣,說出的話也很文學呀。」

    樹五斤和王主任的事,傳到他的單位,辦公室裡的人都埋怨他,說這不是你掙不掙錢的事,你這樣做斷了自己的財路不說,還讓王主任下不了臺。得罪了王主任就等於得罪了咱們秦總,一連串的關係都弄僵了。不過秦總見了樹五斤仍像過去那樣打招呼,但目光裡卻摻和了許多雜質。只有看門的老於頭聽了,很支持樹五斤,說這種錢不掙也好,沒看出他還兵氣十足呢。

    忽然有一天,老於頭在下班的路上攔住了樹五斤,對他說:「今晚戰友有個聚會,你也去。」

    樹五斤有些摸不著頭腦了,問還有誰參加,老於頭說:「管他有誰呢,去了就知道了。」

    回家跟老婆打了個招呼,樹五斤就去了老於頭指定的飯店,推開一個小包間的門,發現餐桌前面只坐了老於頭一人,正愣神時,老於頭站起來招手:「坐、坐。」

    樹五斤試探地問:「怎麼都還沒來?」

    老於頭說:「誰沒來?就咱倆,我轉業快十年了,還是第一次和戰友一起聚會呢。」

    樹五斤恍然道:「你是專門請我一個人的?」

    老於頭說:「不叫請,是聚會。」

    樹五斤感動了,慌亂中叫了一聲「老於頭」,覺得不對又改口叫老首長。老於頭直搖頭:『不是給你說過了嗎?叫老戰友,或老於頭,隨你便。」

    兩個人就端杯,喝酒,說軍營。

    老於頭拍著樹五斤的肩膀說:「好、好小夥子,有個性,像個兵樣,聽說你正在寫咱轉業幹部?我看你能寫好。」

    人老了,頂不住幾杯酒力,老於頭有些微醉。他開始說他當兵時的輝煌,說他的口令能傳出幾裡地,在訓練場上吼一嗓子,士兵們都精神百倍。說著,他站起來,挺著大肚子,響亮地喊了聲:「立正--!」樹五斤立即站起來,給他充當操練對象。老幹頭對樹五斤的動作很不滿意,說:「你這個兵,走沒走相,站沒站相、聽

    我口令,挺胸,抬頭,齊步--走!」

    在狹窄的包間裡,樹五斤被老於頭的口令弄得出了一身汗。老於頭最後很認真地問:「怎麼樣?我還像個兵吧?」

    樹五斤忙說像,還很像呢。

    老於頭有些激動:「軍裝不穿齊步不走,可是兵魂不能丟。」

    後來樹五斤在寫作中常常想起老於頭這句話,想起這句話他就擱下筆,激動地在地板上走來走去。他還常常想起肖處長說的「逢年過節多走動走動」。常常想起李茜說的「你是我永遠的期待」。每當這時候,他總是嘩啦一聲,把窗戶打開。窗戶的對面是機關大院,官兵們的歌聲和口號聲馬上隨風飄來。他於是靜靜地站著,久久地站著,任憑來自軍營的聲音把自己的靈魂帶回那些朝氣蓬勃的歲月。

    春風從窗口吹進來,寒冬從窗口走進來。有幾次,蘇麗想讓樹五斤把窗關上,但看到他臉上嚴肅的神色、只好默然歎息。一天夜裡,正在寫作的樹五斤,聽到蘇麗喃喃說:「五斤,五斤,關上窗吧」樹五斤看了看窗是關著的,再去細聽,卻是蘇麗在說夢話。

    「五斤,五斤,關上窗吧。」

    17

    樹五斤轉業兩年後的一個秋天,一場車禍讓他住進了醫院,他的一條腿被撞斷,醫生說恐怕要殘廢了。樹五斤倒很慶倖,說沒死就是命大。他知道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還不如一根草,陽間和陰間的轉換在瞬間完成,而且這種轉換,時時刻刻都在進行。

    他的長篇小說已經完成了初稿,車禍之後就產生了緊迫感,想儘快修改出來,於是讓蘇麗把小說手稿拿到了病房。他的腿一時不能下地,白天蘇麗在醫院照料他,晚上由李長水守著。

    樹五斤住院的消息傳出後,秦總和肖處長都到醫院看望他,王主任也來了。樹五斤略有內疚地叫了一聲王主任,身子動了動,王主任忙按住他,很生氣地說:「出了這種事,你都不告訴我,眼裡根本沒有我這個主任嘛。」

    這時,王主任看到了堆在床上的小說手稿,說這就是你寫的什麼狗屁小說?樹五斤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王主任隨意翻弄著,不想漸漸被其中的一些章節吸引了。小說寫的是一群轉業幹部步入社會後的悲歡,寫他們對軍營的眷戀和至死不變的牽掛。離開病房時,王主任突然問:「讓我帶回去把它讀完吧!到時我給你提點意見。」

    就帶回家了,讀了一個晚上。想不到這一讀,竟把王主任讀得潸然淚下,讀得盪氣迴腸,並且牢牢記住了這部小說的名字。

    這部小說的名字叫《老營盤》。

    王主任覺得「老營盤」這三個字,用得真不簡單,簡直字字千斤。又想,「老營盤」這三個字,決不是樹五斤隨意寫出來的,而是樹五斤用一隻看不見的手,從他,從老於頭,從樹五斤自己的靈魂中活活摳出來的。

    後來,據王主任的老婆說,她半夜聽到哭泣,醒來發現王主任捧著手稿,一顫一顫的,就問他:「你這是怎麼了?」

    他抖了抖手稿說:「樹五斤、樹五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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