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營盤 / 衣向東

第六節

 12

    樹五斤沒有自己的選擇,只能一生身在異鄉為異客。李茜卻如願轉回了長沙,那裡有需要她照顧的母親,有許多男朋友等待她選擇。樹五斤得知她回了長沙,心裡默默地為她祝願,希望她的生活陽光燦爛。但是,心頭滋生一些惆悵和傷感是難免的,有幾天時間甚至有些心煩意亂,仿佛丟失了一件心愛的物品。他覺得她離京

    的時候應該給他打個電括,她卻沒有。

    就在他心裡的惆悵還沒有完全淡化時,一天傍晚,他接到李茜的電話。她在電話中說:「我回北京辦事,很想見你一面。」這次樹五斤沒有推辭,問她在哪裡見面,她說藍天賓館206房間。

    樹五斤是晚上八點去藍天賓館的。站在206房門前他敲了兩下門,聽到李茜說「門沒關」,他就推門而入。李茜穿了一身睡衣正躺在床上看書,他沒想到這麼早李茜就洗漱完畢。正當他有些猶豫的時候,李茜忙坐起來,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有點頭痛,躺了一會兒,你站著幹什麼?坐呀。」

    樹五斤暗中打量了房間,顯然是精心佈置了的,床頭擺了幾本書,一個沙發緊挨床頭邊放著。樹五斤把沙發挪動一下,離床頭遠些,李茜就笑了,說你搬出去坐算了,咱倆隔著門說話最好。樹五斤的臉立刻紅了,不敢正眼去看李茜。

    李茜覺得樹五斤真是個老實人,歎息一聲,說道:「你為什麼要轉業,是不是被謠言嚇的?」

    樹五斤苦笑著說:「我怕什麼,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李茜瞅著他,有些生氣地:「那你怎麼突然要轉業?」

    樹五斤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他不願過多地去糾纏轉業這個話題。說起轉業,他就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軍營裡的一員,並正離那段歲月越來越遠。在忙於尋找工作的日子裡,他還經常朦朧地感覺到自己仍在軍營,當這種幻覺消失後,繼之而來的便是眷戀和失落。其實,樹五斤又想,包括李茜在內,每一個離開軍營的人,無論是自願或不自願,都會有這種感覺。然而眷戀並不等於後悔,他仍舊以一個兵的姿勢投入到了另一場戰鬥。

    只是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李茜的問話,並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心境。猶豫半天,他才說:「我不想讓別人說我以有病為藉口賴在部隊等病休,我沒有病得失去工作能力,如果一個戰士在衝鋒時受了一點輕傷就倒下去,並長期臥在醫院休養,你不覺得他很可恥嗎?」

    對李茜說了這些之後,樹五斤忽然覺得心裡很亂,他發現用這種理由解釋自己主動要求轉業,似乎連自己也說服不了,事實上他即使留在部隊也並不是混天度日。難道是為了躲避鬧病休的嫌疑,就輕易地放棄自己熱戀的這片土地?

    李茜說:「我不反對你轉業,只是你今年轉太虧了,為什麼不等分了房子再走呢?」

    「虧?」樹五斤笑了,他想起車站送別複退老兵的情景,想起當了四年兵還不是黨員的代理排長賈乙,突然漲紅臉說道:「那些當幾年兵復員的戰土,一無所獲,他們不虧嗎?」

    李茜驚異地瞪大眼睛看著樹五斤。

    樹五斤也為自己說出的大道理吃了一驚,就在李茜驚異地看他的時候,他對李茜說:「你吃驚我說出這樣的大道理,是吧?」

    李茜的臉因為激動而泛出一片潮紅,嘴裡不停地重複說「我理解、我理解」,又說:「這才是你樹五斤呢。」

    其實樹五斤在自己的許多作品裡,寫的正是這些「無私奉獻」的軍人,這種英雄氣概和不朽的人格,震撼了李茜。從讀他的第一篇作品開始,李茜就感到他身上有一種異樣的東西,現在李茜才清楚地明白,這種東西就是軍人與老百姓的區別--無論是戰爭年代,還是和平年代--軍人都在以不同的形式無私地交出自己。

    樹五斤離開藍天賓館的時候,李茜深情地說:「我相信你仍會寫軍營,因為許多軍人還在期待著你的作品,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樹五斤點點頭,說:「李茜你等著吧,我想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13

    按戰士復員在京城自謀職業,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樹五斤想去一家報社做編輯工作,搞他的新聞老本行。在他還沒決定轉業的時候,有一次他與這家報社的副總編半開玩笑說:「我轉業到你們報社幹吧。」副總編當時很爽快地答應了,還說「就怕你不願意來呢。」所以,樹五斤在選擇去向時,首先想到了那位副總編。

    老婆蘇麗比樹五斤經驗豐富,說你去總編家裡不能空著手,樹五斤就不滿地瞅了蘇麗兩眼。副總編跟自己是好朋友,平時在一起說說笑笑很隨意,提著禮物去怎麼張嘴說話?蘇麗說現在你求人家辦事,就與過去不同了,空著手去不禮貌。樹五斤覺得也有道理,就說:「好吧,我禮貌禮貌。」

    一天晚上,樹五斤買了些東西去了副總編家裡,副總編很熱情地接待了他,說你隨便坐呀。樹五斤被副總編的熱情所感動,覺得副總編對自己仍像過去一樣,於是笑著對副總編說:「我給你送禮來了。」本來話說到這裡就該打住,但他竟把帶來的東西一一羅列出來,說:「這是一兜水果,兩瓶咖啡,兩瓶麥乳精,還有……」沒想到不等他說完,副總編就不自然地笑了,說來家裡坐一坐,還買什麼東西呀,我家裡啥都有。

    樹五斤發現副總編的臉上浮過一絲不快,忙在沙發裡坐直了身子。當他轉了幾道彎提出想去報社工作的打算後,副總編的臉馬上僵住了,接著說我是歡迎你去的,只是我說了不算,要向上級部門請示。

    樹五斤懇切地說道:「那就請你多幫忙,我全靠你了。」

    副總編讓樹五斤放心,說一定盡力活動活動。樹五斤走出副總編家裡,長歎了一口氣。儘管副總編嘴上說得很好,但他總覺得副總編說話的語氣變了,似乎有光無熱。

    蘇麗在家裡等待消息,見樹五斤的臉色不好,估計事情不順利,就沒有多問,忙去給他倒茶。自樹五斤轉業之後,蘇麗突然變得溫柔起來,對他說話的聲音也慢腔細調。她知道樹五斤目前心裡煩悶,情緒不穩定,作為女人,就要在這個時候女人起來。她心裡清楚,自己沒有正式工作,如果樹五斤再找不到好單位,這個家就

    沒法支撐下去。

    等到樹五斤喝了兩口水,蘇麗才小心地問道:「人家怎麼說的?」

    樹五斤說:「副總編答應幫忙,能不能成說不準。」

    「他是副總編,說了還能不算?」

    樹五斤苦笑笑,順勢倚在床沿,悶頭看《莫泊桑短篇小說集》。蘇麗也躺下了,卻無論如何睡不著,心裡老在琢磨樹五斤的工作。她覺得總編點了頭,事情就差不多了,應該盯住他不放,現在不請客送禮辦不成事情,再好的關係也得表示一下。但樹五斤不精通此道。她想把這些話告訴樹五斤,又怕他聽了心煩鬧脾氣,翻來覆去琢磨了半天,終於輕聲說:「五斤,還不睡麼?」

    「你睡你的,我睡不著。」

    「可我想讓你睡嘛。」

    聲音軟軟的,甜甜的。樹五斤不由地扭過頭去,只見她半欠著身子,在朦朧的燈光中,正用一雙含情的眼睛瞅他。他略一猶豫,便推開書本,抬手把燈關了。

    沒過幾天,樹五斤在蘇麗的多次催促下,提著酒,又敲開了副總編的家門。這次比第一次還緊張,上樓梯時心裡直敲著小鼓。雖然副總編和上次一樣讓他隨便坐,但他怎麼也隨便不起來了,不僅沒有勇氣問自己的事情辦得如何,與副總編聊天也不知說點什麼。沉默良久,看到眼前古色古香的茶几,他沒話找話地問起茶几的價錢,副總編說是花了280元買的;但過了一會兒,又找不到話題了,於是又問道:「這茶几多少錢買的?真漂亮。」問過之後,才想起已經問過一遍了,臉就火燒火燎起來。

    副總編知道樹五斤的意圖,不等樹五斤具體問,便說進報社難度很大,還需要做許多工作,不能抱太大希望。樹五斤吭吭哧哧道:「謝謝你了,你多費心。」

    走出副總編家裡,他有些茫然,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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