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樹五斤因「桃色新聞」而陷入尷尬境地。對別人如何議論自己地倒感到無所謂,但他擔心那些捕風捉影的閒話傳到李茜耳朵裡,儘管自己對李茜確有一點隱隱騷動,但從來沒有表露出來。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這種情感深入發展了,他也認為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轉業就轉業吧,還是那句常說的老話,回家種地照樣吃飯。
 
當然,從心裡說,樹五斤並不想轉業,不是等房子也不是熬官職,更不是像有的幹部那樣在部隊混飯吃--說起這些幹部他心裡就不是滋味,他們十七八歲入伍的時候,帶著足夠的勇氣和自信,而當了十幾年兵後卻毫無銳氣,就像籠子裡的鳥面對大自然茫然不知所措,並心甘情願縮在籠子裡--樹五斤是眷戀部隊和他筆下的那群官兵,他的生命和精神已經深深紮根于培育他成長的那片沃土。但是,別人卻把樹五斤也看成那種不願飛出籠子的鳥,正在低三下四地混日子,熬病休。他覺得這是對他人格的藐視。他甚至想,就是混日子,熬病休,那也比那些不想轉業,提著煙酒四處活動的人光彩,比夏科長比李長水這種在背地裡使絆子的人光明磊落。因此,樹五斤有時還真想轉業,他想讓夏科長和李長水他們看看,他樹五斤出了軍營也照樣活得很好。
 
樹五斤知道夏科長和李長水在暗地裡議論他。那天,李長水在宣傳科對夏一天說:「我敢打賭,別看他跟李茜的事情暴露出來了,但他今年還會以有病為藉口,鬧著不走。」正說著他走進去,不聲不響地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樹五斤就是這麼一個窩囊的人,雖然已聽到他們說的話,卻裝著沒聽見,把氣憋在自己肚子裡。
 
好在他很快就去五連蹲點了。和十八九歲的士兵們吃住在一起,心裡漸漸明朗,他從士兵們的臉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有時竟產生一種幻覺,自己也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個,正與他們說笑唱跳。閒靜下來仔細一想,禁不住吃一驚,自語道:
 
「17年一晃就過去了?」
 
他覺得像在做夢,似乎昨天還是這些憨厚可愛的小兵們的一員,現在卻是35歲的人了,再過對年呢?不敢細想下去。
 
當新兵時的許多人和事,便常常在他眼前鋪展開來,讓他每天夜裡都睡不安寧,睜著眼去聽哨兵上下哨的腳步聲,想那些如煙往事,於是從積澱的歲月裡勾出一件小事。他當新兵的時候,是在東郊亮馬河畔的一片荒草地上接受訓練的,一次他站在隊列裡,兩手貼緊褲子口袋的位置,右手觸到了褲兜裡的一件東西,就仔細地摸弄著,站在隊列前的班長發現後,眼睛瞪圓了喝道:「樹五斤,你在動什麼?」
 
他的臉立即紅了,不說話。
 
班長走上前,伸手去掏他的褲兜,掏出一塊手錶大的石頭。班長舉在眼前定神瞅了瞅,是塊普通的石頭,就一甩手扔出很遠。樹五斤的心猛地收縮一下,眼前出現了家鄉的羊腸小路:那個送他當兵走出家鄉小路的女同學,與他默默相對地站在小路的盡頭,很久,女同學彎腰從路上撿起一塊石頭,含淚說道:「帶上我給你的
 
禮物,別忘了你的故鄉。」
 
家鄉的小路在他的思念裡漸漸拉長,一頭系著他,另一頭是炊煙繚繞的山村和山村裡那雙含情凝望的眼睛。
 
當班長一甩手扔掉那塊石頭的時候,樹五斤瞥了一眼那片草地,知道不可能再找回石頭了。然而那塊石頭現在卻總在他的眼前晃動。他想那塊石頭肯定還在那片碧綠的草叢裡靜靜地臥著,而且還像當年那樣鮮活鮮活的。
 
樹五斤的心動了,他相信自己看到石頭一定還認識它,它的色澤是家鄉泥土特有的色澤。他就想去試著找找它。
 
7
 
下連一個禮拜,老婆蘇麗打電話讓樹五斤回家,說她的身體很不舒服,樹五斤就向上級請假,回去了一個晚上。
 
蘇麗其實沒有病,她讓樹五斤回家,是要與他商量一件事情。樹五斤和李茜的新聞傳到醫院,有人問李茜有沒有這回事,李茜憤怒地說:「睡了又怎麼了?」這話等於她承認與樹五斤已經「那個」了,後來故事傳成樹五斤與李茜被蘇麗當場擒獲。蘇麗感覺到問題嚴重了,她萬萬沒想到由於自己一時性急,竟惹出這麼大一個
 
亂子。按這樣傳下去,樹五斤年底是肯定要打背包走人了,這不等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實話說,樹五斤與李茜的關係發展到何種階段,蘇麗並不清楚,她手裡抓住的准一憑證,只是李茜寫給樹五斤的一封信。
 
樹五斤住院的時候,李茜經常與他聊天,一起孜孜不倦地談小說,談小說的感染力與人格力量之間的關係,倆人越談越親密,越談越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樹五斤動手術的幾天裡,李茜為他跑前跑後,心裡那份情不自禁的焦慮和惦念,連蘇麗都看出來了。一天晚上十點多,蘇麗去醫院,正巧碰上李茜坐在樹五斤的病床邊,一隻手在摸他的額頭。樹五斤手術後一直有點發燒,假如換了別的護士摸他的額頭,蘇麗不僅不會氣他,而且會心存感激,但現在李茜在摸他的額頭,蘇麗就覺得不舒服,當時便給了李茜個冷臉。
 
蘇麗心胸狹窄,樹五斤與女同志相處比較謹慎,唯恐她產生誤會。出院後,李茜給他打過幾個電話,只是一般的問候。一次她說要去單位看望他,他慌忙拒絕,說有什麼事情打個電話或寫封信就行了。接著李茜真給他寫了封信,說了心裡的許多煩惱。她告訴樹五斤,她父親突然得病去世了,才52歲好端端的說死就死了,人
 
的生命真是太脆弱;又說母親希望她早點轉業回長沙,那邊已經給介紹了幾個男朋友等待她選擇,等等。讀完這封娓娓道來的倍,樹五斤久久無語,心裡頓覺悵然若失。他想過給李茜回信,但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以後李茜再沒有打電話和寫信給他,他還以為去年底她轉業了,直到春節收到她的賀年片,才知道她仍在醫院。
 
李茜給他的信,就夾在《沈從文自傳》一書裡。蘇麗是從來不看書的,那次卻突然有了興致,把樹五斤帶回家的書拿在手裡翻弄。許多事情恰恰發生在細小的疏忽中。
 
蘇麗看信的時候,樹五斤還在埋頭寫稿子,直到她大聲叫駡,他才發現她手裡拿著李茜的信。蘇麗突然聲嘶力竭喊道:「好呀五斤,你這個不要臉的流氓!……」不等他反應過來,她已經把一個枕頭摔到他身上。
 
樹五斤說:「你幹什麼你?」
 
蘇麗說:「幹你媽!」
 
說著,又將他面前的檯燈抓起來朝他身上摔。
 
樹五斤還說:「你幹什麼你!」
 
「你別裝蒜,說不清楚咱離婚。」
 
「有什麼可說的,不就一封普通的信嗎?」
 
「普通?寫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樹五斤想儘快平息事態,緩和了口氣向蘇麗解釋,說李茜那一陣子心情不好,父親去世,母親在家沒人照顧,她給我寫信是想排遣心中的鬱悶。蘇麗「哼」了一聲,說道:「她怎麼非要向你排遣?」
 
樹五斤說:「可能她覺得和我能夠溝通吧,她喜歡看我的那些狗屁小說。」
 
蘇麗冷笑了兩聲:「溝通?魚勾魚,蝦勾蝦,烏龜勾王八。」
 
這種吵架,不會有什麼結果,最後就是各自生悶氣。蘇麗把信抓在手裡,心裡像長了個瘤子,但她估摸他們也只是停留在拉拉扯扯的水平上。
 
話又說回來,即使樹五斤和李茜真有那事兒,像蘇麗這樣的聰明人,也不會把家醜向外張揚,她自己也不知怎麼昏了頭,竟對王主任說了。最糟的是李茜還承認了,這就是李茜太不負責任了,她自己不在乎,正好想轉業,可蘇麗在乎,樹五斤有作風問題能不轉業?他轉了業,蘇麗的希望也就破滅了。
 
蘇麗就坐不住了,打電話讓樹五斤回家後,對他說:「李茜承認這件事,不是把你往火坑裡推嗎?你不能讓她承認。」
 
樹五斤不耐煩地說:「什麼事情沒有,她承認什麼?」
 
「你沒聽說?她說跟你睡了。」
 
「她是說氣話,我猜得出。」
 
「不管氣話不氣話,她不能這麼說。」
 
「是你先說的,怨難呀?」
 
蘇麗半天沒說話,再說話時口氣軟了下去。她說我可以去找王主任解釋清楚,夫妻吵架,誰還不說些過頭話?但你也要李茜去給你們主任說清楚,否認這件事。樹五斤搖搖頭。蘇麗說為了兒子小帥以後有房子住,你今年無論如何不能轉業,你不能走在李長水前面,讓他們看我們的熱鬧。我求你去找李茜出面澄清事實,至於
 
你們兩個人以後如何,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蘇麗說著淚水汪汪,弄的樹五斤哭笑不得,心裡酸酸的。他當然明白蘇麗的一切苦心,都是為了這個家,為了跟別人爭口氣。想到這裡,樹五斤歎息一聲,去安慰蘇麗,說自己跟李茜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至於讓李茜出面的事情,實在沒有必要,說不定會弄巧成拙。
 
蘇麗估計樹五斤不好意思對李茜張嘴,心裡說,你不去找她,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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