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營盤 / 衣向東

第二節

 3

    去連隊蹲點的幹部禮拜四下去,樹五斤被派到五連,禮拜二晚上回去跟老婆蘇麗打招呼,把家裡的事情安排妥當。蘇麗是煙臺市人,在海風的吹拂下長得苗條秀麗。她的性格與樹五斤相反,直爽,潑辣,爭強好勝。夜裡夫妻睡在床上,本應說些溫情綿綿的話語,但她卻氣憤地罵對門李長水的老婆孫亞:「那個肥豬想把我們

    擠走,他們一家住這兩居室。」

    孫亞是從農村隨軍來京的,長得五大三粗,愛占點小便宜。兩家合用一個廚房,她經常趁蘇麗不在的時候,拿蘇麗的一個土豆或偷用蘇麗的油鹽醬醋,蘇麗又不是襟懷寬闊的人,免不了指桑駡槐地數落孫亞,兩個女人的矛盾結了一層又一層,像手上粗硬的繭。前幾天孫亞的母親來了,李長水只能住機關宿舍,孫亞的母親歎息說:「你們能住這麼兩間房就好了。」孫亞說等別人都死光了,咱就自己住這兒。鄉下人說話大聲大氣的,就被上廁所的蘇麗聽到了,心裡憋了一肚子氣沒處宣洩;到了晚上做飯的時候,孫亞又占著廚房半天不騰地方,蘇麗更覺得孫亞是有意擠兌自己。當然蘇麗不會忍氣吞聲的,孫亞讓她晚做了一小時的飯,她晚飯後拿著一本書坐在廁所的馬桶上看了兩個小時,硬是把孫亞母親的一泡尿逼到大街上的公廁裡去撒了。

    樹五斤聽蘇麗嘮叨了半天,有些心煩地說:「你爭我吵的有什麼意思,說不定我們年底一起轉業呢。」

    蘇麗猛地翻了個身子,瞪著樹五斤:「你說什麼?他能轉業?你怎麼能轉呢?」

    「讓你走你能不走?」

    「走啥?你有病,誰能讓你走?」

    樹五斤就把下午開會時王主任說的話告訴了蘇麗。蘇麗說你們主任是柿子單揀軟的捏,看著你軟弱好欺,你甭管那麼多,今年誰做你的工作讓你轉業,你就先讓他們給你一個好胃,你的胃是熬夜寫材料熬壞的。樹五斤說,讓我轉業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走就走,回老家種地一樣吃飯。蘇麗說回老家?我當初隨軍就再沒想到

    要回去,煙臺的房子、工作都丟了,我回去幹什麼,讓同學朋友嘲笑?人家都認為我在北京混得很好,羡慕著呢,哪裡知道沒房子沒正式工作。

    「那就回我們棲霞縣。」

    「就你們棲霞?」蘇麗瞪大眼睛說:「那可是膠東惟一不靠海的縣,你沒聽說,『臭魚爛蝦,運到棲霞。』連鮮海貨都吃不上。」

    「現在改市了。」樹五斤嘟囔道。

    「改成首都我也不會。」

    「我真的轉了業,你不去怎麼辦?」

    「他們讓你轉業,我就跟你鬧離婚。」

    「我同意離,部隊也不會開證明信的,哪像你想得那麼簡單。」

    「明天我就找你們主任去。」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吵醒了睡在一邊小床上的兒子小帥,小帥咧嘴哭了幾聲,兩個人都不敢吱聲了,扭了頭去看兒子。兒子五歲了,在幼兒園,每天一大早就要起床。他們很深情地看了小帥半天,似乎都在想什麼。樹五斤趁機向蘇麗身邊挪了挪,伸出手去撫摩她,剛動作了幾下,蘇麗猛地把他推向一邊,說滾開,你這個窩囊貨。樹五斤羞惱萬分,起身去看了大半夜的書。

    樹五斤沒想到蘇麗會真的去找主任,他認為她是說說氣話。其實蘇麗去找主任開離婚證明,並不是真要跟樹五斤離婚,她只是給主任出個難題,趁機探探虛實,使主任打消讓樹五斤轉業的念頭,是虛晃一槍。

    這一點王主任沒有想到,樹五斤也沒有想到。

    4

    幹部們背後叫王主任王馬列,因為他講起革命道理一套一套的。王主任自己也覺得沒有做不了的思想工作。蘇麗去找他的時候,他認為是個好機會,況且做好蘇麗的工作,對穩定樹五斤的思想也極有利,於是他認真地聽取蘇麗講述昨晚的吵鬧。

    蘇麗當然不會原原本本地講,只是尋了個由頭,提出離婚的問題。她說:「我每天早晨送孩子去幼兒園,可我早晨也要早點上班,我是給一家冷飲店打工,遲到了老闆就扣錢,主任你說我怎麼辦?」

    王主任「哦」一聲,說:「你的工作還沒落實?」

    「誰給去跑?樹五斤沒一點能耐,找不到接收單位。」

    「你別急,我們部隊也在為隨軍家屬的工作安置想辦法。」

    「我昨晚讓他抽空跑一跑,他就罵罵咧咧發脾氣,跟著他過這樣的日子,還不如離婚呢。」

    王主任說這個樹五斤,怎麼能發脾氣呢?不過這事情也到不了離婚的份上。王主任開始講道理,從當兵就是要奉獻說到軍屬應該如何支持丈夫。蘇麗就插了一嘴:「我支持有什麼用,他昨晚還說要轉業,我在煙臺有房子有好工作,現在什麼都丟了,你說我支持他還不夠嗎?他轉業讓我在這兒住一間十平米的房子,我才不跟他受罪呢,趁早離婚算了。」

    王主任說轉不轉業,也不是他說了算的,那得由組織決定。

    蘇麗這時便問:「主任敢擔保他今年不走?」

    王主任突然愣了一下,忙正色道,走不走都是工作需要,無論是一間房子還是兩間房子,軍人都該服從大局。再說,軍人需要無私奉獻,軍人的家屬也需要奉獻。

    蘇麗笑了笑,說:「好吧主任,你可以讓樹五斤奉獻,他是軍人,可我不是,我不願跟著他再奉獻了,你給我們開證明吧。」

    王主任給嗆住了,家屬不願跟著奉獻,有什麼辦法,不能說你必須奉獻,也不能給她開離婚證明,更不能說不管你們的事情。這時他才感到有些事情是不可以講革命道理的,講也講不通,於是支吾了半天,動蘇麗先回去冷靜想想,離婚是件大事,要謹慎對待。

    蘇麗當即說:「我早考慮好了,在那一間小屋裡沒法過日子。」

    正當王主任左右為難時,電話鈴響了,他忙去接,然後開門叫樹五斤進屋,讓他把蘇麗送回家。其實樹五斤住的招待所和機關大院只隔一道牆,機關門口朝北,招待所門口朝南,王主任讓樹五斤來,是要他把蘇麗弄走,讓自己從中解脫出來。

    王主任和藹地對蘇麗說:「樹五斤很有才,部隊需要這樣的筆桿子,你還是要多支持他的工作,一切困難都是暫時的。」

    到這種時候,蘇麗的臉上也不由得解凍,她說了一些感謝主任的話,等到她走出門時,臉上已經春暖花開。

    樹五斤的臉卻繃得像一張鼓皮。蘇麗說你生什麼氣,看你進主任屋對我那個模樣子,恨不得吃了我。蘇麗這才把找王主任開離婚證明的用意說出來,說我這是為你好,你倒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樹五斤咧樹嘴說:「為我好,你怎麼把醫院的李茜扯出來?」

    蘇麗頓了頓,說:「那是你逼的,瞧你那個恨不得跟我離婚的樣子,我就來氣。」

    「這下好了,機關很快就會傳開我跟李茜的事,你沒見夏科長和李長水在樓道裡探頭探腦的,傳到李茜耳朵裡,讓她怎麼想?」

    蘇麗不語,似乎有所悔悟。

    樹五斤仍忿忿地:「你還說為我好呢,有男女關係的幹部能不叫他轉業?」

    其實蘇麗已經醒悟了,人在知錯的時候你不能再說三道四,這叫得理讓人,如果你不識火候,就會像燒炭一樣把發燒焦。蘇麗聽了樹五斤最後幾句話,便由羞變惱,由惱變怒,然後蠻不講理地吼道:「我也沒冤枉你,誰知道你們倆幹了些什麼事!」

    5

    果然如樹五斤所料,由妻子蘇麗無意中製造出來的他與李茜的「桃色新聞」,

    很快在部隊傳開,比傳達紅頭文件還及時深入。

    主要傳播者是幹部科的李長水。夏一天科長不像李長水那麼外露,把這條新聞

    掛在嘴上,夏科長是暗地裡運動,先是裝模作樣地去與王主任商量,顯出關心科裡

    幹事成長進步的樣子。他問王主任這件事情是否屬實,如果屬實的話,就要教育一

    下樹幹事,發展下去對他沒有好處。夏科長憂心忡忡地說:「科裡出了這種醜聞,

    我當科長的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宣傳科是教育別人的,竟然教育不了自己,還有什

    麼臉面幹下去,到時我請求組織處理我。」

    王主任還算頭腦清醒,連忙制止夏科長:「事情是真是假說不清楚,夫妻之間

    吵架的話不能聽信。再說,即使真有這麼回事,咱政治部的人也不能出去亂說,要

    有個集體榮譽感,出了事情組織自然會處理的。另一方面呢,我們還要相信同志,

    樹五斤不像是那種人,比較忠厚誠實。」王主任還說:「我找樹幹事談過,他向我

    發誓沒有這種事。」

    夏科長很深沉地笑了笑,說有些事情是不能實話實說的,況且有的人表面老實

    巴交的,內心滑著呢,比如我們在基層戰士的思想分析中,就發現一些平日不吭不

    哈的兵,倒很容易發生事故。王主任點頭承認有這種現象,但又說不能一概而論,

    樹幹事的事不管紅白,背後不能亂議論了。

    夏科長嘴上說不亂講,背地裡卻又把對王主任說的這些話,以請示工作的方式

    向政委作了彙報。

    假如樹五斤沒有胃病,恐怕去年就轉業了,夏科長和李長水也不會把他當成對

    手。但樹五斤偏偏在到了轉業的年限時得了胃病,把轉業的名額轉嫁給了夏科長和

    李幹事他們。他病的太是時候了,運氣呀。

    假如樹五斤弄的女人不是醫院的李茜,夏科長和李長水也不會這樣積極去傳播,

    李茜何許人?是眾所周知的醫院大美人,一個清高得讓人望而生畏的白衣天使。許

    多英俊的小夥子想接近她都沒有蹭上去,瘦瘦的矮小的樹五斤卻把她拿下了,憑什

    麼?

    李長水在得知這條新聞的當天中午,就對另幾個幹事忿忿不平地直咧嘴。一個

    幹事說:「李幹事不服氣?那你也去找李茜呀,這叫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

    貓。」

    李長水說:「嘿,我還嫌腥呢。」

    其實,樹五斤在去年胃病住院以前,並不認識李茜,只是平日聽別人聊天,知

    道醫院有個如何如何漂亮的護士。樹五斤住院正好在外三科,當時李茜休班,第二

    天上班時,發現病床一覽表上寫著樹五斤的名字,心裡就咯瞪了一下。別看樹五斤

    身邊的人天天與他打交道,但對他瞭解得並不深入。他們只知道他的文章寫得好,

    卻不知道他的小說在軍外很有些名氣。樹五斤發表在雜誌上的小說從不讓部隊的首

    長和幹事們看,一者他擔心自己作為新聞幹事,本應該集中精力寫「本報訊」,多

    數首長喜歡歌頌單位的新聞稿子,寫小說會被視為不務正業;二者是許多人並不完

    全懂得小說是虛構的,容易把小說中的人和事與本單位扯在一起。

    後來還是李茜說得對,她說:「我比他們--包括你的老婆--更瞭解你。」

    李茜愛看文學作品,卻不同于一般的文學愛好者,她有很好的文學修養和較強

    的文學鑒賞力,能夠準確地把握作品的思想內涵。樹五斤的小說專寫部隊生活,又

    是李茜比較熟悉的,更容易理解和接受。李茜的床頭總是放著一難文學雜誌,她認

    識樹五斤這個名字是在《小說月報》上,那篇小說的名字叫《列兵》。見到目錄上

    有兵的字眼,她首先去翻看,看完後才發現在不知不覺中流出了許多淚水。她斷定

    能寫出如此兵味濃厚的小說的人,一定是一個不錯的軍人。再仔細去看作者簡介,

    這就把樹五斤的名字烙在腦子裡。想不到作者和自己還是一個部隊的,便有一種莫

    名其妙的親近感湧上心頭。

    雖然樹五斤的單位離醫院並不遠,但是李茜沒有去找他。北京太大太深了,是

    藏龍臥虎之地,駐地附近肯定會有許多名聲赫赫的人物;在大街上任何一個站在你

    對面的其貌不揚的人,都可能是你崇拜的對象。李茜關心的不是樹五斤這個人長得

    如何,而是關注地的小說又寫了些什麼。

    「來住院的樹五斤是不是常寫小說的那個樹五斤?」她有點急促地問身邊一位

    年輕的醫生,同時快速地去查病歷。年輕醫生看到她大驚小怪的樣子,就撇了嘴說:

    「還有幾個樹五斤呀?就是政治部搞新聞的,瘦了吧唧的樣子。」

    看完病歷,李茜去了病房,推門後目光直抵三號病床。樹五斤正在低頭看書,

    感覺進門的護士一直盯著自己,有點吃驚地把目光從書裡摘出來,這就看到了氣質

    不凡的李茜。

    樹五斤疑惑地說:「找我?」

    李茜說:「你就是寫《列兵》的樹五斤?」

    樹五斤點點頭,有些呆板地看著她。

    「結尾處理得拖遝了。」

    樹五斤張大嘴呆在那裡。有位評論家朋友就曾經這樣給他指出過,說小說美中

    不足的是結尾拖遝,想不到這位護士也這麼說。

    李茜笑一笑,轉身走了。李茜心裡想樹五斤就應該是她看到的這副大智若愚的

    樣子。

    年輕醫生對走出病房的李茜說:「你認識他?」

    李茜點點頭。

    年輕醫生馬上有股醋意,於是說:「你不知道?他在政治部混得最窩囊,現在

    還是副營呢。」

    李茜說:「副營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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