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初四看月亮 / 衣向東


    香梅領到工資的三天后,老家村子裡的秦志氣給朱文打電話,說他的兒子考入北京理工大學,要和老伴送兒子到北京。香梅興奮得幾夜沒睡好,她已經快一年沒有看到村裡的人了。秦志氣的年齡並不大,四十七八歲的樣子,農村人結婚早,兒子都上大學了。按照輩分,香梅應該叫秦志氣叔叔,秦志氣排行老二,所以習慣叫他秦二叔,叫他老婆秦二嬸。

    秦二叔和秦二嬸到北京前的幾天,村子裡的人都知道他們要到香梅家裡看望,就叮囑他們給香梅問好。那季節,正好地裡的花生基本成熟了,一些早熟的蘋果也可以摘了,於是都裝了大包小包的,讓秦二叔帶上。秦二叔很為難,本來兒子上學的確良東西就多,有棉衣棉被,生活必需品,已經拿不動了;可是,鄉親們眼巴巴地盼著秦二叔能把他們各自地裡生產的東西帶給香梅嘗個鮮,秦二叔又又不能拒絕。秦二叔想了想,對大夥說,咋弄?都帶上是帶不動的,不帶誰的誰又不情願,咋弄?得,一家帶一點兒。秦二叔就挑了每家一個最鮮亮的大蘋果,並在每個蘋果上貼了膠條,寫清哪個是狗四家的,哪個是毛蛋家的,然後在每家的花生堆裡抓了兩把,分別裝進一個小塑料袋裡。就這樣,還是裝了滿滿的兩大兜,他們肩背手提的,像是搬家,路上把秦二叔和秦二嬸的肩頭都勒出了血,但他們的心裡卻沒有一點怨言。到了北京後,秦二嬸還後悔地對秦二叔說,要是再多背十斤也能背來的。

    那天,朱文和香梅去車站接他們,正巧學校有專車接站,秦二叔急著把兒子送進大學的門檻,要看看兒子所上大學的氣派,就先上了學校的車。朱文要跟著去學校,但是那些家鄉土特產很重,帶著去學校很不方便,秦二叔就讓朱文和香梅先把東西搬回家。朱文把部隊的地址詳細告訴秦二叔,說,我等你的電話,去學校安排好後給我打電話。

    回了家條開包,香梅一看就明白了,一個一個地看,看了狗四家的蘋果,又看毛蛋家的,想著他們的面孔和他們那一片片的果園。然後,她眼裡噙著淚花花,等待秦二叔來電話。但是到了第二天午飯後,朱文說仍沒接到電話,她就焦急地催朱文去學校看看。朱文看了她一眼,啥也沒說就走了。朱文只知道理工大學在學院路附近,沒想到去了學院路一打聽,說在西邊,離北京電視臺很近,還有一段路。段路,竟讓朱文走了快一個小時。找到學校後,他去新生報到處找到秦二叔的住處,帶他們回到部隊大院時,連隊已經開晚飯了。

    秦二叔和秦二嬸站在香梅的家門前,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間半房子就是香梅的住處。在鄉親們的心裡,北京的高樓大廈似乎都是香梅家的,寬闊的馬路也是香梅家的,所以秦二叔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就被朱文領進低矮潮濕的小平房裡。香梅從秦二叔和秦二嬸的眼神裡看出了他們的疑惑,就解釋說,部隊正在蓋樓房,都差不多蓋完了,春節前就能搬家。秦二嬸才「喲」一聲,說,我瞅著這平房子像狗窩,哪能長住呢!

    香梅的臉就被秦二嬸的話羞紅了,幸好屋子裡的燈光比較暗淡,秦二嬸並沒有覺察到香梅的臉色變化。香梅就是從這時候心裡打了個結,趁他們不注意偷偷囑咐了朱文,讓他對秦二叔和秦二嬸說話謹慎些,別太實誠了。香梅知道秦二嬸一定經問她在哪兒上班,所以早就想好了如何回答。果然聊了沒幾句話,秦二嬸就問了。香梅只說中環保局工作,挺輕鬆,工資每月一千好幾百。秦二嬸當時就瞪著吃驚的眼睛,仿佛被嚇著了,說,俺娘呀,頂上三頭肥豬。香梅瞭解村人們的心態,他們對這些事情非常在意,雖然他們整天泥裡水裡地耕作,但是如果知道香梅在北京掃馬路,肯定會露出驚訝的表情,甚至會說,嘖嘖,去北京給人家掃大街,還不如在家種地呢。他們並不覺得種地有啥丟臉的,莊稼人靠種地吃飯,祖祖輩輩都是這樣生存下來的。

    吃過晚飯,香梅和秦二叔他們吵吵鬧鬧聊天的時候,朱文站在一邊幾乎沒有插話,他心裡琢磨的是晚上睡覺的事情。屋子裡只有一張雙人床,咋睡?想來想去,他便找了個理由,抽身去了機關,找那些在機關住的單身幹部商量,終於騰出了兩個鋪位,心裡才踏實了些,然後回家把晚上睡覺的方案悄悄告訴了香梅。於是香梅就把秦二嬸留下,讓朱文帶著秦二叔去了機關。

    當天晚上,香梅和秦二嬸聊天,都是村子裡的一些雞雞狗狗的事情。有時,香梅會突然問一問不著邊際的話,讓秦二嬸一愣,說有啊,咋啦?香梅說沒事,隨便問問。其實香梅心裡正想著夏天裡那一條河的熱鬧。午後時分,成排的女人坐在河邊洗衣服,喊叫聲、笑聲、捶衣聲,連同白色的皂沫一起,沿著河水歡快地流淌。天空有幾朵白雲,緩緩地飄過她們的頭頂,河岸上一定會有一些跟著母親來的孩子,或撿著各色的石子,或在岸邊的沙地上挖個坑坑,汪出清澈的水,逮幾隻小河蝦放裡面玩耍。河的下游或者上游,有一些半大孩子——裡面也夾雜了鬍子拉碴的漢子——赤裸裸地泡在一灣深水裡,時常像鴨子一樣撲棱棱地在水面上濺起燦爛的水花。洗衣服的女人們倘若耐不住陽光烘烤,也會跳進河水裡浸一會兒,衣服仍整齊地穿在身上,然後便渾身濕淋淋地上岸斷續洗衣服,等到髒衣服洗完了,身上濕淋淋的衣服也被陽光烘乾了,爽爽地回家。這種情趣是城市裡尋不到的。再後來,香梅就問到了滿倉,就是到北京前的那個晚上她親了他的臉的那個漢子。那天晚上,鄉親們在她家院子裡擺了幾桌酒席,為她一家送行。那些叫她嫂子的漢子趁著給她灌酒的機會,都要在她的胳膊或腿上捏一捏,她心裡清楚得很,捏就捏吧,頂多也就捏一捏。她生活在他們當中,熟悉他們看似粗粗拉拉其實卻很細膩的感情。這些鄉下漢子沒有和女人握手道別的習慣,暗地裡捏一捏,算是跟她握手了。當時漢子滿倉也捏了,她看了他一眼,他竟羞澀地低下了頭。滿倉是個老實的男人,吃苦耐勞,平時她田裡的許多農活都是滿倉幫助幹的。有時她為了感謝滿倉,送去兩瓶酒,他就打發自己的婆娘送回來。她懷著這些感激,滿上酒要敬滿倉一杯。旁邊的漢子就起哄說,敬酒幹啥,你乾脆啃一下他的臉多好!她就潑辣辣地說,啃就啃,啃一下你們看看!說著,她真的在滿倉臉上親了一口,把毫無思想準備的滿倉弄得很狼狽,不知道該把自己的腦袋藏在哪裡。她也哈哈大笑,臉色紅紅的,像燦爛的桃花。直到這會兒,香梅還忍不住想笑出聲來。香梅說,滿倉的房子蓋起來啦?秦二嬸歎息一聲,說,蓋是蓋了,不等收拾好,人就被車撞死了。香梅一驚,說,咋啦?撞死了?!秦二嬸接著詳細講了,說滿倉是騎自地車去縣城的時候,被一輛小車撞死了,交警說滿倉也有責任,對方只給了八千塊錢就完事了。秦二嬸說,唉,撇下了婆娘和一個兩歲的孩子,剛蓋起來的新房子一天也沒享用哩。香梅愣了愣,突然起身下床,從秦二嬸帶來的蘋果裡尋找了半天,終於找出一個貼著「滿倉」名字的蘋果,說,這是......秦二嬸說,是滿倉的婆娘死活讓帶來的,俺說她孤兒寡母的,就算了,她不肯,差點兒哭了,這婆娘,日後咋弄呢。這時候,香梅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就一串串掉下來。

    就這樣,香梅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完全沉浸在鄉村的悲喜劇中,竟和秦二嬸聊到淩晨一點多,第二天早晨差點誤了上班。

    最初,秦二叔和秦二嬸準備在香梅家多住幾日,說要等到星期六和星期天,讓朱文帶他們去天安門去長城玩一玩。他們待在香梅家裡,總想幫助香梅幹點活兒,於是就在香梅和朱文都上班後,坐在屋子前的陰涼裡擇青菜。屋子前的陰涼是家屬院的圍牆遮擋出來的,陰涼部分隨著太陽的偏西移動著,秦二叔和秦二嬸也就不停地挪動位置,最後把許多黃葉子擇到隔壁韓涵門前。韓涵下班發現了,自然又是一頓指東罵西的,弄得秦二叔和秦二嬸春溜溜的。於是秦二叔堅決不住了,說北京這個地方,鄉下人真是不能待。香梅給他們解釋,說隔壁的韓涵就這個樣子,不像咱們山東人憨實,已經折騰幾次了。秦二嬸說,還是咱村裡好,你住這兒住不慣就回去。

    香梅留不住秦二叔和秦二嬸,鄉下人的倔脾氣上來了,九頭牛也拉不回。香梅急忙去商場買了一些食品之類的東西,讓他們帶回村子分發,還買了兩大桶北京二鍋頭,她知道那些鄉下漢子喜歡喝烈性酒。她心裡惦著滿倉兩歲的孩子,買了一套童裝捎回去。她覺得並沒有買啥東西,但是剛發的半個月的工資已經花沒了,心裡就想,北京的錢真不是錢。

    香梅一直把秦二叔和秦二嬸送上車。分手時,她猶豫地對秦二嬸說,真對不住你二嬸,在我們家裡只住了兩天,卻讓你受了一肚子氣,不過......有些事兒,回村子就別說了。秦二叔在一邊聽明白了,忙安慰香梅,說放心放心,俺告訴大夥兒,你在北京挺好哩,住樓房,每月工資一千多呢,讓大夥兒別牽掛你。香梅點了點頭,感激地看了秦二叔一眼。秦二叔卻把頭扭到一邊,說,回去吧,武他媽,得空了,俺還來看你。秦二嬸也眼淚汪汪地說,回吧回吧,武他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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