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初四看月亮 / 衣向東


    終於熬到了八一建軍節,部隊又和地方有關部門聯合搞隨軍家屬就業安置洽談會,那些一直沒有工作的隨軍家屬又滿懷希望地去參加「洽談」。香梅也去了,而且去得很早。幾個用人單位橫挑鼻子豎抵挑眼的,沒有看上幾個隨軍家屬。本來,這些家屬就是上次沒有洽談出去的「庫存」,自然條件差些。最後,只有環保局答應接收兩名隨軍家屬,可是家屬們都不願意去。說是環保局,其實就是去當清潔工人掃馬路,誰心裡都清楚。眼看洽談會就要結束了,一直坐在後面的香梅就自己站起來,說,我去環保局,啥時候能讓去上班呢?

    許多隨軍家屬都扭頭看看香梅,看得朱文低著頭不敢抬。

    回了家,朱文一直不吭氣,臉色灰灰的。香梅理解他的心思,說,你咋啦?我都沒有覺得丟臉,你倒抬不起頭了,有啥丟臉的,不就是掃地嘛。掃人民大會堂也是掃地,掃江主席辦公室也是掃地,掃哪裡都是掃。那天中午,香梅特意做了幾個好菜,看她的心情還是蠻愉快的。她覺得總算不了份工作,據說工資有一千多元,比朱文的工資還高,有啥不好的?掙錢就行,終於可以給自己的男人減輕一些負擔了。在北京,一家三口靠朱文一個人的工資生活,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朱文腳上的那雙皮鞋,前面已經開了膠,像張開的鴨子嘴,香梅催他幾次,讓他再買一雙新的,他嘴上答應著,卻一直還穿在腳上。老鄉們聚在一起,香梅打量著別人的男人,都是亮亮的皮鞋。有一個喜歡顯擺的老鄉,每次總要讓香梅猜猜他的領帶或是一件襯衫值多少錢,每次香梅猜不對,因為那價錢確實貴得出乎她的意料。這個時候,香梅就偷偷觀察自己的男人,心裡便滋生出異樣的酸楚。

    八月中旬,香梅上班了,分管的那段馬路離兵營很遠,而且上班的時間早。香梅不會騎自行車,朱文天不亮就起床,騎著自行車送她,然後還要趕回來出早操,要弄飯給兒子吃了上學,所以每天早晨朱文都忙亂得一塌糊塗。一次,他的褲子口沒有扣死,敞開著,站在隊列前整隊,隊列裡就發出哧哧的笑。朱文沒有覺察到,嚴肅地說,大家注意,隊列裡要嚴肅。站在一邊的一位首長就提醒朱文,說,朱參謀怎麼沒關好門就來出操啦?朱文仍沒弄明白,還對首長說,是沒關呀,我兒子在呢。結果,隊列裡爆發出響亮的笑聲,一向嚴肅的首長也開心地笑了。這時候朱文才發現大家的眼睛都瞅他的褲腰下面,低頭一看就明白了,當時尷尬得滿臉通紅。

    朱文只送了一個星期,香梅就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決定要學騎自行車。朱文就給買了,利用休息時間在部隊大院裡學。香梅那肥碩的身體,學自行車自然費力氣,雖然有朱文在後面給她扶著,但是仍一次次摔倒。身體靈巧的人摔倒了也沒啥大事,但是她摔倒後的樣子就難看多了,而且摔得也重,發出沉悶的聲音,像一隻成熟的柿子從樹上掉下,半天爬不起來,院子裡圍觀的兵們便哄堂大笑。香梅也不惱,爬起來再騎。農村女人的那種韌性是讓人懼怕的,一旦這種韌性發揮出來,沒有能夠阻擋她們的困難。香梅身上的傷痕越來越多,而她的動作越來越兇猛,那樣子似乎是在征服一匹烈馬。

    她終於征服了自行車,雖然騎得很慢,但是畢竟可以自己騎了。最初朱文不放心,要護送她去上班,護送了幾天後,覺得沒什麼問題,就讓她單獨去了。單獨騎車上班的那個早晨,她的心情非常愉快。還沒有完全醒來的馬路寂靜著,路燈已經很疲憊了,似乎打著瞌睡,灑下淡淡的光,空氣中漂浮著潮濕的樹葉的氣味,還有泥土的味道。她慢悠悠地騎著自行車,竟不知不覺地唱起了歌,唱的是《紅燈記》中的一段,歌詞記不全,有一句算一句地唱:「......爹爹挑起千斤擔,鐵梅你也要挑八百斤......」

    當然,掃馬路難免遭受一些白眼,香梅早有思想準備,比如一起隨軍的那些家屬,雖然有的仍沒有工作在家閑著,但是見了香梅卻撇著嘴,說,咱到北京來掃馬路,還不如不隨軍呢。隔壁彭股長的家屬韓涵背後說得更難聽,說她那個樣子不掃馬路能幹啥?掃馬路都影響市容呢。香梅聽了心裡倒很平靜,心想在農村大糞都挑過,莊稼都種過,掃馬路比起那些活輕鬆多了,有人想到北京掃馬路還進不來呢。因此,每次在家屬院遇到趾高氣揚的韓涵,香梅並不低三下四,而是一臉的笑容,明知道韓涵的眼神裡流露出的內容,卻佯裝啥也沒有看見,反正你過你的我過我的,各不相干。

    上了十五天的班,單位就發工資了。她拿了十五天的工次,先去商場給朱文買了雙皮鞋,又給兒子買了套運動衫,兒子早就吵鬧著要的那種名牌產品。那天晚上,朱文一回家就感覺到房子裡的氣氛有變化,香梅山經做完了飯,還買了啤酒放在飯桌上。朱文想了半天,怎麼也想不出今天的日子有啥特別的,他疑惑地問,家裡有客人來?香梅笑,說有,你不就是客人嗎?朱文認真地看了看香梅,確認啤酒是買給他喝的,就說,買它幹啥,我又不喜歡喝酒。香梅故作生氣,說你看你乾瘦的樣子,以後每天要喝一瓶啤酒,把你乾癟的肚子喝起來。朱文無奈地一笑,把她倒的啤酒端起來喝,算是給她一些安慰,他理解她心裡怎麼想的,不想讓她的熱情突然冷卻。喝酒的時候,他發現她在一邊不停地瞟他,就對她說,你今天怎麼了,好像不認識我似的。

    香梅終於憋不住了心中的喜悅,從櫃子裡掏出皮鞋和運動衫,也不讓朱文吃飯了,逼著他穿在腳上走一走。朱文就在她忙亂的擺佈下,穿了新皮鞋在狹窄的屋子裡轉圈。兒子等不得香梅給穿運動衫,自己套在身上後就要朝屋外跑,被香梅喊住,說,回來!你往哪兒跑?天都有黑了,沒有人看到你穿的新衣服。

    朱文試穿皮鞋後,脫了仍放進鞋盆裡。香梅就對他說,還放起來幹啥?穿吧,穿壞了再買。又轉臉對兒子說,穿吧,穿壞了再買。

    朱文看了她一眼,看到她臉上洋溢著的自豪和快樂,朱文的心裡就一熱,伸手把她額前耷拉下來的一綹頭髮捋到後面,讓她露出了那雙黑亮的眼睛。

    他看她的眼睛,她看他的眼睛,兒子卻只顧忙著看自己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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