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七十九


   101

  滿以為,腹中的孩子和亞細亞酒樓,成為她精神和物質的兩大支柱,孰料孩子的降生,卻是降落於她的都市災難的更大源泉。在漫長的懷孕過程中,她幾次漫步在婦產醫院的門口,人們望著年近半百的女人,挺起一個圓鼓凸凸的肚子,仿佛看一種海洋怪物。流產的念頭,並不是一次兩次地吞噬了她的身心。既然男人和自己的關係早已名存實亡,感情上彈痕累累,溝壑縱橫,那也就沒有必要為他生下孩子。何況,他一再明確,生不生孩子是你的事情,與我沒有關係。第三次走進婦產醫院時,已經坐上了從美國進口的人工流產的手術椅,可醫生檢查了她的身體說,胎位正常,說不定是個男孩。你不覺到有些亂踢亂蹬嗎?聽了醫生的話,她忽然從手術椅上走將下來,臉上凝了一層堅定不移的表情。

  「我不做了。」

  「怎麼啦?做吧,長疼不如短疼。」

  「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男人對孩子漠不關心,自己就更應該把孩子生將下來。恩愛夫妻的孩子女人只有一半成就,另一半歸男人所有。這樣破裂的婚姻,一旦有子,孩子將歸一人所有,另一人只是孩子的敵人罷了。自己已歲將半百,對男人無可奈何,對都市無能為力。可自己,培養一個孩子至二十周歲,男人已經走近花甲,孩子正熱血方剛,于都市、于他的父親,他都是不可取勝的天敵。不要說孩子是一條性命,畢竟是自己肉體中的一個部分,就僅僅為了替男人生養一個仇敵,大約也不是那種得不償失之事。懷著這樣一種心理,決計要讓孩子降生于世,便感到自己並沒有輸給男人什麼。只要在這個世界上能培養一個丈夫的敵人,那丈夫最終的慘敗,便是一定了的。如此計算,也就拿定了主意:一是先不和男人辦理離婚手續,用名存實亡的關係拖住他,使他並不能徹底灑脫,二是女人懷孕期間,政府部門一般不受理離婚案件,正可以爭取時間,尋找得力律師,使丈夫不得從自己名下拿走太多的財產。這樣捱過所謂的十月懷胎,丈夫雖然沒有回過家裡一次宿夜,也沒有同哪個女人多麼愉快。因為無論哪個女人,無論丈夫換成什麼住房,不過三朝兩日,那女人就能接到婭梅的電話或者信件,告訴對方,我是康華公司經理的妻子,還沒有辦理離婚手續,你如果不想成為被告,那就早些同我丈夫脫離關係。有的時候,也許他們正在床上歡天喜地,不是電話鈴響,便是有人敲門,拿起電話沒人講話,就那麼三五分鐘響上一次。索性掐了電話,不久又有人敲門,打開房門一看,這個人影也沒有。如此三番五次,鬧得那點兒情緒煙飛雲散。到了怒火中燒,和情人的烈焰如火如茶,愛不成也分不成時候,男人終於回了一次家。

  「我低估你了李婭梅。」

  「你回來幹啥?回來情人的被窩就冷了。」

  「回來給你離婚,滿足你的要求。」

  「離婚可以,把康華文化公司給我。」

  男人當然不會答應。他說,我用一年多的時間給你寫信,一年多的星朝天都在碧沙崗等你上鉤,為的就是康華文化公司。不答應你就走吧,婭梅說,等我把孩子生下來,孩子將來會替我討回這筆債的。世紀之初的那年四月,婭梅在亞細亞後街又買了別人一所宅院。因為生意上的失敗,鬧得經營蕭條,精神失意,那宅院的主人丟棄了在鄭州的全部產業,到廣州尋找重振旗鼓的機會去了。新宅院除了一棟三層小樓,還有很大的一個院落。四月裡,院落中盛滿了陰謝陽施的風光。紅磚院牆上,爬滿了從國家首都移植過來爬山虎的藤子。樓前有一棵偌大的葡萄樹。葡萄架差不多罩滿了一個空院。樓上的大小陽臺,都擺著隨季節適時而開的花草。紅花謝了,紫花開著;紫花謝了,黃花開著。有的時候,紅、紫、黃、綠和淡白、淡藍的花兒會開在同一天裡。那當兒,不知從哪兒飛來幾隻都市少見的蜜蜂,在花架、花盆上叫得滿壑滿穀。幾隻麻雀,從都市吵架之中,沿著空降飛將過來,在葡萄架和爬山虎之間穿梭不歇。加上懷裡的孩子即將臨產,生命如同一隻兔子,在她肚裡不安分地蹦來跳去。於是,她便坐在正陽的涼臺上,感到這次婚姻的失敗,算不得什麼大事。未來的日子,將會同過去一樣,隨著孩子的降生,而充滿生機,欣欣向榮。甚至在某些時候,面對日光和院落中的景象,偶爾想到前半生在張家營的苦難歲月,也會立刻刹下回憶之車,驅趕著它駛向孩子出生後的行將到來的歲月。再或,明明知道丈夫又換了一個新的住所,正同新的女人忘乎所以地慶祝愛情和剛簽的一項合同,也懶得用電話去擾亂一下。隨他去吧,她總想,我有孩子,慘敗終歸於你。用極其大眾的說法:最後的微笑才好看,最後的眼淚才痛苦。她將一切,都寄希望于孩子的出生。隔三差五,便用小車將婦產醫院的醫生接到這新宅裡檢查一次,或自己到醫院檢查一次,直到婦產醫生對她說,你錢多也不要單往婦產醫院送,倒不如提前準備一些孩子出生後的小衣小褲。

  這才不去醫院了,在家請了兩位街道上的老人,專門給孩子縫製衣褲。至五月將盡,到了孩子出生的日子,不說自己多麼興奮,就連提前請來的保姆,也為這事激動得徹夜不眠。為是在家生產,還是到醫院生產,直弄得她猶豫不決。在家裡條件好、空氣好,醫生說她不是頭胎,到時人家來家接生也就行了,可她又生怕發生意外。最後,決定到婦產醫院去。因為床位緊張,又請婦產科的主任到亞細亞酒樓吃了一頓,這才把一個平民產婦趕出醫院,將她扶上了人家先住的病床,開始了她人生命運中的又一次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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