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打下一個愣怔,慌忙越過面前的溝溪。追狗的人已經去了。溪岸水留下他們洗手洗臉的痕跡。爬至山梁,果然見梁上有猜想的血印,且朝著張家營的方向,一路上都是斷斷續續的血滴,仿佛隨路而落的一行紅色小花。追著花朵走去,到一個拐彎的地方,見路邊落著一把三齒的糞叉,叉柄上滿是未及風乾的血跡,而那三個鐵齒上,有一個還掛了小棗樣一塊紅肉。在叉齒邊上,有一攤水潑樣的血地,散發著濃烈潮濕的腥氣。在血攤邊站了一會,顧不了許多,忙慌慌朝村子裡追去。

  腳步匆匆,如追趕一個飛去的亡魂似的。

  血痕是果然進了張家營。一向沒有那樣的匆忙,一向沒有」那樣急切的腳步,趕到家裡,果然見黃臥在院落中央,枯焦的目光,望著向南的大門。那時候,娘已經癱在床上,在死生界上來回張望。黃在院裡,如生病又找不到家人的孩子。人回來了,它忙站將起來,肚子下吊著三串白白亮亮、曲曲彎彎的腸子。中間一串很大的兜兒,絲絲聯聯,如裝在一個網兜,又拖著地面。大小三掛腸子,一面沾滿土和柴草,一面新鮮乾淨,很瘦的脂肪油雪一樣白著。它慢慢朝著主人走去,三掛腸子一搖一擺,前後聳動,朝地上灑著血水。院子裡溢滿了它撒落的紅色氣息。

  果真如此。驚得站著一動不動了。

  黃默默走來,尾巴夾著。抬起的頭上,還擺著兩塊眼角的眼屎。它過來如往常一樣,伸出濕潤的瘦舌,一下一下舔著低垂木呆的右手。走來時,一棵當柴燒的幹棗刺,蓬蓬散散掛在腸子上,在地面劃出許多小印。

  靈醒過來以後,不顧一切地把那三掛腸子,用溫水洗去沾浮的土和草棒,沿著肚下的三個血洞將腸子塞回,拿納鞋底兒的白線縫了傷口。去門外倒洗腸子的紅水時,看見村長的哥哥從診所出來,正找他家丟掉的糞叉,說狗肉沒吃到肚裡,總不能讓我賠一個糞叉呀。

   51

  想起了打狗人的話,說吉生的命好耐活呀。

  撫摸著黃的頭。是雪光還是月光,在窗上走來走去。冷得很,伸出的胳膊如泡在冰水裡。也許是窗子在那光中來回遊移。黃你不要亂動,不要用後腿支著身子。坐著吧,坐著後腿輕鬆。看,你還是動了。村長的哥哥給你包的紗布都快要掉了。不要動,不要動你。村長的哥哥愛吃狗肉,一遇天冷,癮就上來了,如發了煙癮。對,就這樣坐著。後腿疼嗎?那後腿的下肢已經被他吃了。肯定吃過了。肯定就是昨夜睡前,還喝了煮肉的湯。黃,你跑得那麼快,追上過兔子,也幫羊倌四伯咬死過黃狼,你怎麼不咬村長的哥哥一口?怕他?怕他是村長的哥哥?還是有三齒的糞叉?肚子下的三個疤痕又圓又亮,淺紅色,真像三個銅錢。對對,你就這樣臥著。別舔我的手了。雪還下不下?空氣好像是青白色。從門縫擠進的風一條兒一條兒,如抽響的馬鞭。還是把胳膊放到被窩吧。他怎麼就成了醫生,原先是跳大神的角色。不過他會紮銀針倒是真的。紮昏過人,也治好過病。在張家營有了病,還只能找他。頭疼腦熱,他也是手到病除的。當然,也有把肺病當成感冒的,畢竟不多,一年不過一個半個。也有誤診死了的,更少,三年會有兩個,有時三年也才一個。村長給他領了行醫執照。那就是名正言順的大夫了。他一年得吃好幾個狗,黃,你要小心,千萬別再落在他手。再落進去,就別想拖著糞叉逃了。改革開放給了他行醫執照,他是大夫,專殺狗吃。我想今冬你在劫難逃了黃。沒有後腿了。什麼聲音?沙沙沙的。窗上的光亮罩了紗布。好像還在下雪。黃,你十幾了?哦,十三。老了,將壽終就寢了。其實還是死了好。不然以後誰來喂你?夏天裡,強死了。秋天裡,梅走了。兒去了,娘癱了。臘月如期而至,我去了,你咋辦?娘,他們會為她治病,送到縣醫院。群眾大會上宣佈的,鏗鏘有聲,落地見坑,不敢食言。可對於你,只能讓大夫吃了。倒不如你也死了。對,我是已經決定,天亮就找村長,說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走運,幸虧臘月放假。幸虧三天前我也去了那溝裡修壩。我沒打?我攪進了那亂哄哄的人群。那時候亂了。一鍋粥。誰也看不見我沒動手。就這樣。天亮去找村長。投案自首。天肯定還在落雪。上來吧,你冷就上床來黃。對,用前腿扒著床沿。別抓被子,揪住床沿。就這樣。用力……用力。好了,還臥在那兒。我是已經定了。你在我家呆了十二三年,真是。好快呵。春去秋來,光陰如逝,一霎眼的工夫。死去吧,你說呢?我給你找個好的去處。葬埋了,總比讓大夫吃你為好。這樣吧,搖頭不算點頭算。啊,你真的點頭了。你真的點頭了!人生如夢。你的一生也竟如夢。到頭來落到這步田地,責任田那兒背風朝陽,去和強作伴吧。什麼聲音?是誰起得這麼早。轆轤嘰咕嘰咕地響。這聲音像冰塊軋著床邊滑過,又冷又硬。青色的聲音。不像是天亮了。睡著了黃?睡吧。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去找村長。自首去。別讓別人占了先行。昌旺叔、大同,還有別的人。死也爭。真是連死也要爭。這年月,有什麼東西不需要爭?村長家的樓真漂亮。好多家準備蓋樓。村長家買了大彩電,收不到節目。是幾年前的事。村長又出錢在廟山修了一個簡易插轉檯。方圓十幾裡,七村八寨,都能收到電視節目了。村長成了典型。村長還將小學的房子補修一遍,花了五千多塊。村長上報登電臺。和縣長合了影。就當村長了。村長家也養狗。村長的哥總用那手摸那狗的頭。叫青青。那狗頭上有一塊青色。村長原來是燒窯匠。包了磚窯,發了。當村長了。明天就找他。死了好。災難如冰色一樣降臨。怕什麼。躲開它。讀書的時候,在路邊撿到過鳥蛋。掉了,一地蛋黃。人命也是如此,如鳥蛋落在地上。小時候還做過什麼?管他呢,且顧眼前。我死了,梅也徹底斷了對張家營的思念,免得總是一臉秋天的愁緒。也算盡了孝。縣醫院治好過很多偏癱,都是腦血栓後遺症。家也如落地的鳥蛋。碎了。碎吧。一地蛋黃。這是什麼東西,溫熱粘稠。是黃後腿上浸出的血?許是。快過年了。過年梅說要來看我,還有娘。最後給她寫一封信。別來了這鄉土社會再也與你沒有瓜葛了。一條離她家相近的冷街上,開有賣餛飩的館子。怎麼想的,受人敬仰的教師,去開了餛飩館子。一個清貧之家長起來的孩子。一個鄉土社會長成的女人。請想想,烏煙瘴氣。她竟受了。社會天翻地覆。昨天燒窯匠,今天是村長。老支書天天種地。全村人大都去磚廠做工。老支書家沒人去。沒人去就窮。還住著草房。可他心好。連雞都不敢殺。沒人叫他支書。叫他老張。張家營同一家族,竟叫老張。該叫伯、爺的。各掃門前雪。管住自己。赤腳道人好了歌說,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金銀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處,荒塚一堆草沒了。但得臨終生極樂,頓開佛慧妙難量。這後兩句是哪兒的話?男也空來女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古人聰明,將人生總結得淋漓盡致。黃怎麼不動,別是先我死了。不會吧,畜生裡狗最耐活。真死了它倒輕鬆。埋了黃,就找村長。是我砍了小李莊的人頭。哪兒進來的風,床都冷得哆嗦。窗上又有些亮色。光線走來走去,如跳舞。古典的舞步。風聲像抽響的馬鞭。起床就找村長,千萬別落了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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