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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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離開張家營,也不能說是因為張老師沒走進師範學院。畢竟梅身上沒有流動那股勢利的俗血,若沒幾分清高,也決然不會嫁給一個農民,即便是不能拔腿於鄉村社會,僅憑藉為省會鄭州的知青,那個年月,在縣城找一個有錢有勢,又有高等戶籍的殷實人家,事實上也易如反掌。梅的走離,從公平眼裡去看,為時勢所必然。據一九九〇的統計說,省城的下鄉知青,包括少部分在鄉下結婚的、那些無可奈何不能返城的,至年底,除梅以外,全部通過各種途徑遷返故里。而最後的無可奈何者,返城又多都不得不以婚變為代價。據說其中一年的婚變,遠在三位數以上。如此說來,梅又能如何?不過話又說回,張老師若是步入師範學院,結局也許令人欣慰。

  張老師第一年跨越了錄取分數線,有關教育界人士有言:凡過線者均可錄取,便欣喜若狂,在張家營坐等喜報。然而從夏末等到秋中,沒有過線的村長的外甥都已扛著行李,踏上前程,而梅和張老師卻終於沒有接到一紙通知。第二年走出考場,梅和張老師便輪流住在縣城的個體旅社。一個月緩緩走過,分數下來,說張老師差零點五分沒有過線。而偏偏這年,確是凡過線者都昂首去了。從縣城回到家裡,張老師倒頭睡了三天,梅將饃飯端在床前,張老師望著她瘦削的面孔,劈臉打了自己幾個耳光,梅說為了這個家,你別氣餒,下年再考。可五個月以後,老君廟小學校長去縣城開會回來,說張老師分數不是沒有過線,而是分數統計員將三百七十九點五,錯寫成了三百二十九點五,待發現漏了五十分,招生已經時過境遷。一字之差,成為千古之恨。第三年錄取有望,不枉了幾年嘔心瀝血,分數遙遙領先于全縣民師之首。可發通知時候,張家營的老君廟小學,依然不見一張白紙。

  事至今日,已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夫妻雙雙,決計要到有關部門,問出一個的確來。

  有關部門回答十分明確,今年錄取重點是照顧那些地、縣級模範教師。縣城的風光,決沒有鄉下的溫情。至今張老師躺在床上,穿過一片暗黑,還能看到那個辦公室一張又一張冷漠的臉。紅頭文件擺在桌上,窗明几淨的光亮,在那些臉上鍍下一層金色。問說為何老君廟小學沒有評過模教?答說問你們公社。八十裡的山路,梅用一天的顛蕩,公社教育組的同志回了她話,說一個公社一年分一個模教指標,還沒有輪到老君廟。梅說張老師一口氣在山區小學待了二十年,兢兢業業,含辛茹苦,非輪不能評嗎?答說鄉村教育,本來如此,別說二十年,三十年的全公社尚有十餘。回到縣城,梅也忽然明白,老君廟著實太偏太狹,那裡的鄉土社會,散發了太多的泥土清香。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原來模樣。經人指點,方明白該提點東西到有關領導家裡坐坐。夜間去了,一雙夫妻,戰戰兢兢,再三商議,覺得前程重要,花一筆錢值得。挑最好的酒買了兩瓶,最好的煙買了兩條,還有一兜水果和別的物品,可是哪裡知道,領導真的很好,說你們以為我不是中共黨員?讓我放棄黨的原則?千說萬說,領導只能陪下一同歎息。從領導家裡出來,碰到張老師的高中同學,打開他們的禮包一看,指著梅的鼻子說,他愚他腐尚情有可原,農村人又久不出山。可你家在都市怎麼連禮也不會送呀,現在什麼年月?改革開放,搞活經濟,送禮還送這個。別說人家,即便我是領導,收禮也不收這東西,足不過能值百來塊兒。這麼大的事,關係到你一家之命運,沒有五百塊錢哪能拿得出手!

  借大一個縣城,夜如空蕩蕩的山谷,張老師和梅怔在街上,仿佛迷失在山谷的路人。那些東西,已花去他們的全部積蓄。在張家營時,家有油鹽醬醋,並不感經濟拮据,這一陣方才明白,他們的視野是那樣狹隘,操行是那樣古舊,日子是那樣呆滯。回旅店已經沒錢,手裡的東西再賣也不可能。梅說怎麼辦?

  張老師說回去,就是一生種地又如何。

  梅說回吧,我真知道我們呆到哪個份上了。

  踩著夜色回走張家營,一路上默默無話。幾十裡的路,是一條從北京至南京的思索,長而又長,重而又重。梅終於明白,三年的期冀,一朝的破滅。孤立無援的落寞,有端無端地襲上心來。天曉時分,踏上了還沒通車的羊腸小道,來時被希望所使,疏忽了許多山村景致,這會兒借著馨香四溢的白色晨曦,才看見原來這兒的鄉村,也非張家營所能比擬。一幢一幢的新房,拔地而起。而張家營令梅為之驕傲的瓦房,雖在村中唯一,比起這兒,卻也顯出它的窘迫。起初以為鄉村終歸永為鄉村,安寧而又和諧。如今看來,變化也在默默之中。土地承包,只不過是天曉的一個信號。而只有張家營那樣的山地,亙古不變才有可能。有一個村裡姑娘,起早趕路,竟穿了一件和城裡人一模一樣的紅呢風衣,如一團火樣從他們身邊風旋過去。梅並不為一房一衣所動,只是淪落之感,又一次浸了她飄零的瘦心,似乎從那火一樣的風衣上,些微地領略到一些人生的真正意義。

  走上一道山梁,張老師說你在想啥,她說我這幾年覺得很累,忽然有心回城裡看看。張老師知道她的確很累,不斷有家信來說,弟弟開始下海,生意鬧得很大,問鄉村情況如何。她回信總是簡短三言,說鄉村依舊,孩他爸考學有望,那時候一切都會產生轉機。可是到了那時候盼望的今天,無非是更大落寞而已。張老師說你回吧,三年了,該回了,正好把這些煙酒帶回去,想你爸總不會不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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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醒了。

  並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又睡了過去。是雪光還是月光,在窗上走來走去,又仿佛窗在那光中來回移動。人疲得如剛從鬼門關掙返身子。在暖被裡蹬腿,沒有蹬到床頭的黃,翻身方見黃在床下站著。它竟能用後腿支起身子了。從身上一點也找不到精神,就從被窩扯出胳膊,向黃招招手。

  黃竟可以走路。它的前腿半站半扒,後腿又半拉半支,竟可以緩緩移動它老瘦的身子,一搖一晃到床前,溫順親昵地舔著他的手指。

  可惜人不是黃。

  不停地撫摸著黃的頭。

  的確是可惜人不如黃。

  秋天時候,樹葉飄零,滿地黃風,自早至晚,都透著初冬的寒氣。那一天,兒子百日祭奠,張老師強打精神去小學撿起停課的學業,苦苦講了半天語文和數學,放學坐在校門口歇想,想著往日有梅同伴到校或回家,一路上言語為伴,至村頭又見母親老遠在門口張望,是何等溫暖的一戶人家,卻在轉眼之間,天塌地陷地降臨災難。那些時刻,他已經開始轉動一些死的念頭。死的念頭金光閃灼照亮許多前程,仿佛淘金人挖掘出了一架寶山,常常在無意之間,跟著那念頭走進寶山挖掘。正被念頭所迷的當兒,看見一群村人,在對面山梁上追著一條狗。人已經跑乏,不斷一個一個掉隊,爬上一道坡時,人都不再追了。秋末的山野,靜可遠聽滴水。除了偶有幾聲鴉的黑叫,毫無別樣聲息。坐著,仿佛聽見人在身下罵罵咧咧,說媽的,這狗肉是吃不到肚裡了,從沒見過這麼耐活的畜生。還有人的喘息,滿帶了汗水滴落的聲音。坐在校前的崗上,依著滿枝掛紅的柿樹,知道那些打狗的村人正在崗下洗手,白白亮亮的溪水,清一塊兒紫一塊兒流進耳裡。對面的梁子比腳下的崗地低矮許多,讓目光跳過一條窄溝,隱可看見那梁上的風景。太陽在對面爽爽朗朗。梁在日光中黃成一團,有模糊的反光照著。脫險的那狗,在梁脊如一條狐狸,尾巴又細又長夾在後腿,站著驚疑不定地四下打量,把目光落在小學這邊,久久地一動不動。放學的學生早已在山上丟失散盡,校門嚴嚴地閉著。過了一陣,那狗突然轉了半個身子,便極清晰地看見,狗的肚上插進一樣東西,長長的把柄在它肚上掛著,另一端在地上。仿佛還能看見,鮮血順著把柄,如山泉一樣汩汩流淌。那血在玄黃之中,浸流出一條殷紅的小溪。在梁上潺氵爰。因為塵土太多,總也流不遠去。最後的模樣,就如小孩在土地上小便後凝成的一段無水的渠道,中間被沖出淺淺的溝痕,兩邊起了兩條平行的壩磷。沒有順把柄流出的血,將狗肚下的毛兒粘成一撮一撮,嘀嘀噠噠落在地上,在那梁上留下一點點的雨痕;雨是夏天六月的太陽雨,不見天陰,卻有了一陣落雨,過後土地上留下一片圓窩。仔細地盯著梁上的狗看,能看見許多新奇。梁上的玄黃被流血染成了落日近西的顏色,可是看著看著,狗卻轉身走了。

  朝著張家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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