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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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時的鎮子,照常是有幾分冷清,更況且這個時辰,正是人家的飯時。然在黃黃的眼裡,已經遠比它的寄藉之地張家營子繁鬧了許多。至少在張家營子,見不到有叢人群,將另外一人捆綁起來,胸前掛一紙牌,讓他在背後倒敲著銅鑼,慢慢騰騰地穿街而過。而別的旁人,貌似押解,其實在那人身後,並歹真的如何,各自吸著紙煙,閒談了什麼話題,只待那人倒敲的銅鑼,聲音淡了,或敲的慢了,才想起朝他屁股上踢去一腳,再或拿剛燃的煙頭,小心地朝那持鑼錘的手上戳燒一下。燒一下,那人就要跳一下,將那銅鑼敲得響亮而又均勻,使一條街上,都滾動著銅的聲音。只要那銅聲響亮,這叢人群,也就各持一身善良,說說笑笑,悠閒得如散步一般。這樣的風景,張家營子絕無僅有,就連那叫狐狸的知青,把張家營村的六頭耕牛,全部殺死,村人也無誰動他過一個指頭。

  黃黃跟著遊街的人眾,一跑一跑直到路邊的一架井臺之上,才忽然想起自己是同主人到白果樹山上的招子廟去,而不是來這鎮上趕集。回頭一眼張望,兩個主人遠遠走在後邊,它就不得不坐在井臺的青石條上,稍事喘息著等她們來到,現出一臉熱鬧丟失的懊悔。

  說起前往監獄的招子廟,黃黃對這宗秘密早已爛熟於心。雖然自己身為一個畜牲,無非一條黃狗而已,但它卻是主人家裡極其重要的一員。發生在張家營子的任何一樁事情,它都看在心裡。任何一件事情,對主人家的震動,它的胸口都要隨之急迫地起伏。說起來,它是同叫梅的女主人一道走進張姓的家門,而成為張家真正的一員。事實上,張家有的事情,它比這年輕的梅知道得更為詳盡而具體。

  但是,它卻總是沉默著不言,它所知道的,你只能從它那雙小圓眼中看將出來。那雙圓眼,不斷地流露出它隱藏秘密的全部漏洞。這時候,它端端坐在井臺的一角,冰涼的石條,使它一路的燥熱立刻散去,雙眼顯得神秘而又安詳。末梢掛白的尾巴,舒展著貼在石條上,發散著它內心激動的熱氣,模樣兒極像昨夜它臥在年輕的主人身邊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是在晚飯以後,村子裡靜得無聲無息,除了村落下面河溝的水聲,正艱難地爬上山坡,在各家院落試探著腳步以外,就是夜蝙蝠在頭頂的飛響。梅拾掇了鍋碗,男主人在屋裡批改學生的作業,婆婆從屋裡走出來,在月光中遲疑片刻,將梅從灶房喚出,坐到了黃黃的身邊。

  婆婆說:「梅,你嫁過來二年了吧。」

  兒媳說:「有事?」

  婆婆說:「我明兒想去白果樹山的招子廟。」

  兒媳便默下不語,朦朧的月光,洗在她的臉上。她臉上的清瘦,如同秋天的一片黃葉,寫滿了將落的苦愁。招子廟的故事,原在下鄉之前,本是城裡人對鄉土社會嘲弄的談資,年少時聽過一笑了之,剩下的只是內心對鄉下人愚昧的藐視。如今風雲變幻,社會動盪,使自己不得不淪為一個鄉下的民辦教師、和張老師結婚,也本是為了對命運的解脫,以求一息安定,哪怕一生不再返城,只要心中能有閒適便好。同來落戶的知青,斷斷續續都又返回了鄭州,最快的僅下鄉三個月,便回省城做了百貨大樓的服務員。要知道,當時的政治形勢,導致物資極其匾乏,鄉下人買不到火柴,不得不用鐵鐮與石頭撞擊取火,是常見的事情。而那做服務員的同學,卻又專賣火柴、煤油、布匹等日常用品,消息傳來,同車來到張家營的八名知青,誰的眼睛都紅了半晌。就是最後離開張家營的,也在一家工廠做了三年工人。活雖累些,但工資高得出奇,還在學徒階段,每月就拿到六十七元的錢。剩下的她,又在張家營孤獨了整整三年,返城的人每年都有,到她面前卻總是沒有名額。到臨二十八歲,就是在城裡說出這個數字,對方也會暗自哎喲一聲。懷著索性做一個農民的心境,完婚二年,卻從未有過身孕。當然,她不會同一般女人一樣因此自暴自棄。醫院的醫生又明確說你們夫妻都生理正常,只是年齡大了。懷著信心有安排地進行夫妻生活,月經卻總是如期而至,從不錯誤一天,連懷孕的假相也未曾有過。既然成家,當然渴望膝下有兒有女。要認真說來,倒不怕無女無兒,丈夫是村裡的老民辦教師,不消說的知書達理,操行高正,為人篤厚;婆婆雖不識字,卻因自己是落戶的知青,凡事又都讓著三分,真的不能生育,想她也不會有如常人一樣指桑駡槐。可是自己卻受不了沒有兒女的寂寞。

  她用手梳理著黃黃背上的絨毛。問婆說:

  「你不是已經去過了招子廟嘛。」

  「和尚說無死無生。去的都不是時候。」

  「等誰死呢?」

  「那監獄不斷有人死哩。」

  她的手在黃黃的背上忽然僵住,月光在臉上冰出一層青色。房牆下的蛐蛐,咯咯出刀切青菜一樣脆生生的叫聲。村街上走動的腳步,踢踢踏踏,把從河溝爬上來的流水聲,踩得七零八落,如從樹冠上漏落的一片片月光。腳步漸漸遠去,流水聲又彌合著走進院落時候,她說明兒我和你一起去吧,倒真想看看那和尚招子的戲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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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照鄉間的說法,要招子當然是自己親自去了更好。至少這樣更見其虔誠的顏色。梅同婆婆一道來了。

  張老師說,我說婭梅,你怎麼信了這套。

  她笑笑,娘已經獨自往那跑了幾趟,我陪她一次也是應該。語言上的道理和其中的孝心,非土生土長的女子所能道出。可究其實質,事情的另一方面,怕除了做兒媳的自己,只有無言無語的黃黃,心裡是明白著一個的確:

  她想去監獄探望一次那叫狐狸的知青。

  狐狸已經在獄中蹲了整整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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