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潘金蓮逃離西門鎮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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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是漸漸地涼爽著,不知從哪兒吹來的風在院裡無聲無息地盤旋。立在桐樹下的甬道上,望著兩年前做了老二洞房的廂廈門上的鎖,金蓮又有些奇怪起自己來。她不知道自己為啥兒一踏進這個院,似乎就想起了老二,又似乎壓根沒想起老二。看到廂廈上落的鐵鎖時,她料定老二已經不在這個家裡住,可對老二不住在家裡心裡竟又有些無所謂,就如一個租房的人又搬到別處去住了,和她並沒有太大的關係,無非是做了一段鄰居而已。她對自己這種無所謂的姿態有些驚奇,宛若突然之間發現自己經過了許多人間大事,對啥兒都能應付自如了,能獨自決斷了,能不太存放於心了,不僅對老二的離去感到無所謂,而且還對自己能對老二生出無所謂的感覺感到一絲欣慰。 只是,因為空空的院子,因為缺月的夜色,因為濃重的黑色樹影和寂靜、涼爽的夏夜,她感到心裡有些悽楚。她就是在這薄薄淡淡的悽楚中,起身回屋了。以為一切就是這樣呢,一切要發生的事都將拖到明兒天;坐了半天的長途客車,疲累和瞌睡迫著她要上床去睡時,沒想到這當兒老二出現了。老二的出現,使異常意外的事情劈劈啪啪快速降臨了,發生了,轟轟隆隆開始了。老二是在她翻箱倒櫃尋找要換的枕巾時出現的,木板落地樣的腳步聲把老二從院落送到了她的眼前。她問誰?老二說我。 然後一轉身老二就立在了她身後。燈光是一種燦黃色,老二立在她身後如一個演員忽然換了角色站在舞臺上。他的個子高多了。他穿了一套國家的深藍公安制服,肩上扛著公安的肩章牌。大殼帽使他一下顯得比往日高半頭。金蓮看見他時,心裡叮噹一下,像老二拿錘子在她胸膛上猛地敲了一下,不消說,老二已經如願以償了,已經開始飛翔他那黑色的鯤鵬大志了。她說,老二,大夏天你穿戴整齊不熱呀?老二笑著說,我當派出所所長了,是鎮委委員哩,專門穿好衣裳來讓你看看。然後把帽子卸下放在桌子上,理了理被帽子壓塌的板寸頭,說嫂,咱們家在西門鎮有錢有勢了,能過上人上人的日子了。說你是今兒天黑到家的吧?我去辦 ——個案子沒能去接你。說他媽的,有一個酒店的趙老闆把他前臺的迎賓小姐給奸了,開始不承認,我把槍往桌上一拍,就把他嚇尿了一褲子,一五一十全招了。說趙老闆還給我跪下哩,答應不判他他酒店十年內算有我三分之一的股。 說我讓趙老闆當場拿出五千塊錢賠給那小姐把事情就算結掉了。最後,老二說,嫂子,明天我領你去看一看,你看那小姐長得有多醜,趙老闆真他媽沒出息,枉有一堆錢不知該往哪兒花。然後,老二就自己坐下了,好像剛才那話是路上想好背熟的,說完就再也沒詞了,只是臉紅紅地瞟著金蓮,等著金蓮開始對他說啥兒,開始問他一些啥話兒。屋子裡有些悶,繞著燈光飛的幾個蚊子發出極其響亮渾濁的嗡嗚聲。 燈光下晃動的蚊影兒,仔細聽時,也有細微飄飛的聲音響在地面上,繞著人的腳脖兒。金蓮有許多話想問老二,比如說村改鎮的事,鎮裡幹部們的事,從縣上來的鎮黨委書記、副書記叫個啥名兒,還有王奶怎就被腳手架給砸死了,鄆哥怎麼就那麼仇怕當了鎮長的村長呢;還有月兒和你老二,搬到哪兒去住了,咋就把我的金蓮時裝店改成了月兒時裝店,這時裝店到底是我金蓮的,還是她月兒的。七七八八,有成千上萬個問題待要問老二,可金蓮就是不想開口說話兒。也許是坐車顛蕩累了呢,也許是老二穿的板正威嚴的公安制服使金蓮不想說話了。 ,e之,金蓮就是不想說話了。她坐在床邊上,不時地把飛著的蚊子從頭頂趕過去,望著坐在對面的老二沉悶著,仿佛該問的都已問過了,該說的都已說過了,剩下的就是老二走後她就上床睡了去。可是老二沒有要走的意思呢,老二前後加在一起,來看她還沒有抽支煙的功夫哩。老二坐在那,時間水浸大堤樣遲遲緩緩從他的汗中流走了。雖為夏夜天氣,可還不是太過地熱,然老二的汗卻從額門上汩汩潺潺流。 就這麼悶坐了天長地久一陣子,金蓮說,你說的趙老闆是哪家的趙老闆?老二說就那家重慶火鍋城的趙老闆,你回來路上沒看見重慶火鍋城?金蓮說見了哩。老二說你見新蓋的鎮政府的辦公大樓沒有?金蓮說我從那兒過時沒扭頭。 老二說你該扭頭看一下,六層樓,村改鎮的批文 ——下來,連扒帶蓋只用了五個月,上月底各機構都才搬進去,我的辦公室在一樓東角上,一個人一間屋,辦公桌上有電話,電話號碼是2746739。金蓮說,天不早了呢,老二,你該回家睡了吧。 老二哐地一下抬起頭,眼巴巴地望著金蓮說, ——還不到十 ——點,夏天夜長哩。 金蓮說, ——我坐了大半天的車,月兒等你也該急了呢。 老二說, ——她去她表姨家裡耍了哩,省會有她一個狗表姨。 金蓮說, ——睡吧老二,我真的瞌睡呢。 老二就極沒趣地拿起帽子出來了。沒有月光,天空卻有幾粒瑞星,院裡的光色潮濕淡白,如剛剛落下的霜。金蓮出來送老二,把老二送走想把大門鎖死了,使人有鑰匙也不能從門外走進來,可剛到院子時,老二忽然回了頭,聲音有些沙啞哆嗦地說,嫂子,你咋了?你出去半年沒有先前對我好了哩,我看見你看我時眼裡不明不暗,臉上不冷不熱哩。金蓮說你還用我對你好?當上派出所的所長了,成鎮委委員了,承包了兩個大酒樓,一個紙箱廠,鎮長是你丈人哩,月兒對你服服帖帖,你在鎮上有錢有勢呢,你缺誰對你好壞嘛。老二說,我有今天還不是托了嫂子你的福。金蓮抬起頭看看天,說該睡了,都睡吧,有話明兒天再說也不遲。 老二便又轉身往前走。然只走了兩步,他猛地回身一下抓住了金蓮的手,說嫂子,我不走了呢,我今夜就睡到這兒哩。金蓮感到了老二說話時嗓子發緊如繃直的弦樣顫抖著,感到了老二握住她一隻手的雙手滾燙,如燒紅的兩片鐵,她心裡隨著他的舉動潮蕩一下于,立馬就又風平浪靜,風息浪止了。朝後退了一步,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金蓮說老二,你忘了你是你哥的兄弟了? 老二木然地站在夜色中好一陣, ——嫂,結了婚我才知道你是對我真好哩.知道女人長得好、脾性好和長得醜、脾性壞是大不一樣哩。 金蓮說, ——沒忘你是老大的兄弟,你就啥都不用說啦,快回去睡吧。 老二停一會, ——嫂,我真的想在這兒住一夜,哪怕只一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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