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潘金蓮逃離西門鎮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金蓮拉著鄆哥沿著路邊朝街心花園那兒走,路上碰到兩個熟人,她立下要和人家說話時,人家卻把頭扭到一邊了。扭到一邊和別人去說話,或者去看別的啥兒去。她不知道人家是不願和她說話兒,還是確確實實沒有看見她。她清晰地記得,半年前她離開劉街時,那些人都還夾在人群向她鞠過躬。她想他們一定是因為夜色沒有看清她,想自己該走到路中央引人注目的地方去,想自己從洛陽回來前,特意換上了還沒流行到西門鎮的齊膝短裙子,且裙色是人目的粉紅色。只要走到大街的中央誰都會一眼認出她金蓮。她想著便往路中央擠過去了一步多,然剛走了幾步,仿佛有人在路邊拉她一樣,她竟又走回到了路邊的暗影裡。她想,還是走在這兒好,誰看見我了我就熱情地說說話,看不見我就悄然回家了。

  金蓮就和鄆哥沿著街邊的暗影走。

  走了一段,身後有兩盞車燈照來了。金蓮又往路邊靠著時,一輛叫不出車名的小車停在了她身邊,有一個白頭發的平頭腦兒從車窗露將出來了。金蓮把頭朝那花白腦兒扭過去,看見的卻是鄆哥兒臉上驚了一下,一臉的灰垢便如牆上的泥皮樣被驚得哩哩啦啦掉下來。她說,鄆哥,你咋了?鄆哥不說話。鄆哥把手從她手裡掙出來,猛地朝那黑亮的車上惡惡地吐了一口痰,車轉身子就往身後跑過去,仿佛他害怕車上的人,仿佛車一停下他就看見了車裡裝滿了恐懼的啥兒,仿佛那車上的人會突然下車抓他,會開著汽車追上他。金蓮有些不知所措,叫著鄆哥

  ——鄆哥

  ——他便如精靈鳥樣飛進了不夜的西門街巷裡。

  怔怔地呆站著,小車的前窗搖下了,以為是因鄆哥把痰吐到了車身上,人家才搖開車窗的,金蓮剛要說些好話時,卻從車窗裡探出了一張極熟極親的中年的臉。

  ——是金蓮吧,你回來了?

  金蓮驚驚喜喜,

  ——村長,是你喲。

  村長說,

  ——今兒忙著開鎮委會,學習關於鄉鎮改革的文件哩,沒顧上去接你。說金蓮呀,我沒想到當鎮長還不如當村長,鬧得今兒得連夜到縣政府彙報學習情況呢,就不和你多說了,明兒有事就到鎮政府裡找我。

  鎮長說著那車就躲似的開走了,好像鎮長的話沒說完司機就加油門了。停得急,走得急,使金蓮壓根沒有看清他從村長慶到鎮長慶這兩年有啥兒變化,車就走遠了。

  金蓮木木地立在路邊上,一家關門的鞋店的牆影鋪在她的臉上,如一塊黑布掛在她的臉上。她本來還想和村長說些話,問一下王奶咋說死就死了,可話在嘴邊,只等她張嘴說出來,誰知未及張嘴車就離開了。做了鎮長的村長就在車上走遠了。失落開始在金蓮心裡鋪天蓋地著,像冬日時一早開門,濕潤粘稠的霧冷不防從她身上卷過去。她想村長不該這樣呢。想村長也許真的是忙得沒有一丁點兒功夫呢,洛陽的李主任不是也經常為開會和文件忙得晚上趕不回家睡覺嗎?想不為文件和會議忙那還是國家的幹部嗎?想這鄆哥怎就見了村長和見了狼一樣呢,怎就往那車上吐痰呢?想鄆哥你跑到哪去了?金蓮在路邊站了好一會,瞅不見鄆哥,卻瞅見了好幾個似生似熟的男人在街上拉著外地的姑女說著筆直往經緯胡同的黑裡走,往那露天舞廳裡走,往本是茶屋的咖啡廳和酒館裡走。

  金蓮便走了。

  金蓮回到家,才知道老二和月已經不在家住了,金蓮時裝店的招牌字樣也改成了月兒時裝店。所幸的是大門、房門上的鎖都還沒有換,使她還能有些如回到家了一樣進到家。屋裡的一切都如走時一模樣,被子還是一條兒疊在床裡,窗簾還是那樣拉著卻露了一條縫,連她走時洗過臉的臉盆都還一成不變地靠在門框腳兒上。唯一有所變化的,是灰塵厚重了,桌上、床上都可寫字兒,如洛陽的李主任在某個星期天陪她到洛河邊的沙灘閒逛寫金蓮我愛你時的沙塵一樣兒。掃了桌子。換了床單。抹了床頭。

  做這一切在李主任家常做的事情時,金蓮明白無誤地發現她心裡有一樣東西丟掉了。她不知她到底丟了啥,但她知道那樣極為珍貴的東西不在心裡了,那東西原是藏在心底無人知道的,可不知因了啥兒那東西卻忽然不在了,丟失了,似乎永無可找了。她很想弄明白心裡的哪一樣東西丟失後不復存在了,收拾了屋子就獨自出來站在院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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