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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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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中五格格夫婦雙雙被罷了官而遣返回陝南老家,在那「牧童兒」的家園,不是五格格過不慣了,而是王連長過不慣了。大約有一年半吧,連長終於耐不住山裡的清苦,帶著格格偷偷返回北京,住進了偏院老孟住過的房子裡。其時,老孟已經走了,是橫著走出院門的,是被紅衛兵革命小將打死的。小將們說老孟是歷史反革命孟軻的後代,是從鄒縣逃出來的惡霸地主,在家鄉有二十條人命。這樣的人是沒有權利再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所以,紅衛兵就把他消滅了。儘管二十年後查明,老孟是個苦大仇深的貧農,十二條人命確有其事,不過那都是老孟的家裡人,他們是死于日本人和土匪之手,老孟本人是受害者。人死了也就死了,再不能複生,可憐的是他那個會攤煎餅會做鞋的山東媳婦,一下沒了著落,淒慘慘的只知道啼哭。後來,院裡搖煤球的保

  定人做媒,把山東媳婦跟我們的老姐夫從中說合,讓兩家合一家。老姐夫打不定主意,來跟我母親商量,母親說這是好事,老孟的媳婦粗是粗了點兒,但是心眼兒好,待人厚道,是個持家過日子的人,姐夫把她接過來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人比一個人瞎混強,日後能生個一男半女的也是熱熱鬧鬧的一家人家兒。母親心裡明白,這時代也講不成什麼門當戶對了,五格格能再婚嫁個大巴山的牧童兒,難道老姐夫就不能娶個沂蒙山的小寡婦。

  說是娶個再醮的寡婦,但規矩不能亂,於是那個山東媳婦就被接到我母親的身邊,被認做我母親的乾女兒,再由我的老姐夫從我母親跟前將山東女人娶走,這麼一來,一切就都順了,老姐夫還是我們的姐夫,什麼都沒變。

  應該說,再婚後的老姐夫生活得很幸福,他與他的山東媳婦平平淡淡過著平民百姓的安生日子。現在老姐夫天天可以喝到棒渣粥了,老姐夫對這點相當滿意。兩口子靠給外貿工藝公司畫雞蛋生活,畫樣都是事先給出來的,他們不過照貓畫虎地往上描罷了。經過處理的雞蛋殼薄而脆,在那上邊畫人物風景實在是不容易,但與糊火柴盒比,更賦於技術性和藝術性,掙得也相應多些。

  五格格和她的丈夫王連長在老姐夫的平靜生活中回到了這座被分割出去的偏院,有關聯又無關聯的兩家人,有來往又沒來往。

  在這段很逍遙又很散漫的生涯中,五格格連著生了三個又白又胖的兒子,我母親抱著沉甸甸的外孫子,親也親不夠,哥哥們當了舅爺,再不說牧童兒的壞話。

  山東的媳婦一直沒有生養。

  人們再一次提起了老姐夫的「添油法」,提起了老姐夫的禁欲煉己,交而不泄。

  母親為金朝的後裔而憂心忡忡。

  王連長勸我母親不必心焦,說他有治這毛病的絕好方子。母親說,如是這樣,務必給占泰治治,那是一個可憐的人。王連長說此事包在了他身上,讓母親來年聽喜訊。

  老四說王連長在吹,懷孩子這樣的事,局外人是幫不上忙的,除非王連長親自上馬…話沒說完,被我母親扇了一巴掌。

  王連長的父親從紫陽給兒子寄來不少幹香椿,王連長把那些香椿都泡了酒,用老姐夫的青花大缸,泡了兩缸。用的也不是什麼好酒,就是西口小酒鋪八分錢一兩的散白酒。浸泡過香椿的酒顏色鮮紅,奇香,缸蓋一掀,那股奇特的,讓人說不出來的香味兒足能讓任何人挪不動腳步。

  酒缸就擱在院裡的西牆根,半埋在土裡,蓋著用紅布包著細沙的蓋子。連長說,酒缸不能擱在房間裡,那樣會摻進雜七雜八的味道,酒缸必須埋在土地裡,接著地氣,濕潤的地氣浸透了酒缸,那酒就如瓊漿玉液般的難得了。他家鄉都是用這種方法泡酒,他們村的男人都喝這種酒,他們村長壽的男人就很多,他的祖父活過了一百零五歲,他的父親已經七十六了,還能吆著牛上山。

  王連長將泡好的酒給老姐夫端過去一碗,老姐夫喝了,目瞪口呆,半晌才說,他從沒喝過這麼香的酒,他這個酒鬼今日是長了見識了。

  王連長送過兩三次酒以後再不見動靜,老姐夫礙著面子也不好去要,想了個主意,就是趁半夜人們都睡下以後,夾著個碗,躡手躡腳蹭到酒缸邊去舀。老姐夫平時動作很慢,此時卻不然,他以極快速度舀出一碗,然後一路小碎步,奔回南屋。把昔日那一步兩點,繞著圈走八卦的矜持都拋到爪哇國去了。有時偷一回不夠,還要有兩回、三回……

  一天晚上,搖煤球兒的半夜起夜,看見老姐夫用碗在舀酒,第二天就把這事告訴了王連長,王連長嘀嘀咕咕跟搖煤球兒的說了半天,搖煤球兒的從此再不起夜了,他置辦了個夜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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