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醉也無聊 | 上頁 下頁
十二


  我們誰聽了這個段子誰都偷著樂,這無疑是在寒磣王連長出身卑微,頂多是個山區放牛娃罷了,要是老四們知道,王連長實際的生活還遠不如唱兒裡的「自在逍遙」的話,不知又要編派出什麼段子來,以從沒受過苦難的大宅門出身的公子哥兒們的思考,山裡的窮小子,大概就如那「醜末寅初」裡唱的是一樣的。

  讓他們知道什麼是饑寒交迫,難。

  當然,老四這麼折騰,這麼評論全是白搭,人家王連長和五格格根本就不在家住,人家有自己的機關宿舍,一切都是公家供給,連保姆都是公家給配備的,人家壓根兒不在乎我們家放不放「野調無腔」的留聲機。

  老姐夫從來沒有評論過王連長,不但不評,還喝五格格的喜酒,這是我們沒想到的,那喜酒是王連長家鄉的特產「西鳳酒」,婚事過後,連長讓辦事員送過來兩瓶,指著名說是給老姐夫的,老四讓老姐夫把那兩瓶酒扔出去,老姐夫說,好好兒的酒,幹嘛要扔?說著撬開瓶蓋兒就往嘴裡灌,老姐夫_邊喝「西鳳」一邊讚不絕口,說這樣的酒只配給秦始皇喝,「秦王掃六合,虎勢何雄哉」,沒有這「西鳳」料贏政也統一不了中國。

  老四說老姐夫沒出息,痛心疾首地哀歎:所愧為人夫,無酒致夭折!

  跟新姐夫不理會「倒騎牛背」一樣,老姐夫也不理會「愧為人夫」。

  五格格和她的新丈夫在外面幹著革命,很少回到戲樓胡同的家裡來,也很少顧及到年邁的母親和正在讀書的我。那時候我們都處在饑餓狀態下,糧食不夠吃,周身浮腫。學校停了課,美其名日:勞逸結合,這樣,很多的時間,我就待在了家裡。

  每天的飯食是以兩計算的,糧票在那個階段成了珍貴無比的東西,誰能送誰半斤糧票,那交情該是深厚得不能再深厚了,其價值比今天送一套房高,今天的房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彼時的糧票是踏破鐵鞋也覓不來的物件。我每月的糧食定量是二十八斤半,這個數字至今記憶猶新,不會忘記。按說這個數量不少了,在今天誰能吃得了呢,但在當時就是不夠吃,還不到二十號,糧就沒了,每月二十四號是買下月糧食的日子,需早早地就去糧店排隊,寅吃卯糧,惡性循環,越不夠越吃,越吃越餓。

  我的哥哥們回來探望母親,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的,躲過吃飯時間,怕讓母親為難。哥哥們一走,母親就要掉眼淚,說兒子大老遠奔回家來了,當媽的連碗熱湯麵也端不出來,怎麼說得過去。可我知道,母親是真端不出來,就是端出來了,哥哥們也不會吃。那時能接濟我們的只有在協和醫院工作的六格格舜鏝,她每次回來,總能帶回些出奇不意的東西,有時候是「人造肉」,有時候是「小球藻」,還有一回給母親兜回了兩個人胎盤,說那東西是大補

  在我們家為吃而煎熬的時候,老姐夫那邊出了差子。

  老孟找到我母親說,去看看你們家的姑爺吧,是糧票讓人偷了怎的,有一禮拜沒動煙火了。

  我母親一聽大吃一驚,人要是一禮拜不吃飯還不死呀!

  母親讓我和老七舜銓快過去看看,真有什麼事趕早給五格格報信兒,說是離了婚,也曾是夫妻一場的,再怎麼冤家到這個時候也不能計較什麼了。

  老姐夫的門虛掩著,我們進去的時候老姐夫正靠牆歪著,眼睛半睜,手腳冰涼,已經摸不到脈象了。老七喊了半天占泰,也不見有動靜,扳過他的身子搖晃,只見鼻翼輕輕翕動,光剩了出氣的份兒。老七是個書呆子,他哪兒遇到過這陣勢,當下就慌了手腳,奎著手嚷嚷「快送醫院!快送醫院!」我說得打電話叫救護車,搖煤球的漢子說三兩步的事,還要什麼車,說著背起老姐夫就往協和醫院跑。

  在醫院,老姐夫被幾瓶子葡萄糖吊針而催醒,醒過來虛汗淋漓的老姐夫看著瓶子上葡萄糖的字樣說不該用當年紮劉媽的針來紮他。我說,這回不是葡萄糖酸鈣,是葡萄糖,老姐夫說都是美國出的貨,中國沒有葡萄糖,中國只有人參燕窩。老姐夫說,他辟穀辟得正在精湛之處,卻被拉到美國人的地方灌了一身葡萄糖,多大的功夫也經不住這麼變更,這不是摧殘中國人,這是摧殘中國功法。我說協和醫院已經不是美國人的了,一解放它就屬￿了人民。老姐夫說,那老根是變不了的,像六格格那樣的洋奴才不是還在麼,你看那些護士,邁的步子都很美國,美國人把她們的血都換了。

  老姐夫為了個人的偏見,已經到了不講理的地步。

  七天沒有吃飯的老姐夫回到了家,眾人都說醫院救護有方,說要沒有老孟報信,老姐夫怕早就救不過來了。老姐夫對老孟卻並不感恩,他說老孟是多事,討厭得很。老孟媳婦不高興了說,您沒看見您當時那樣,遊絲似的一股氣,馬上就斷了,不是我們把您送醫院,您能有今天這精神?老姐夫說,這就是你們外行了,辟穀的人哪個不是悠悠一絲氣,辟的用意之妙就在於微,達到一種似有似無,不綿而綿綿,不綿綿而非綿綿的境界,不是死守,不是不守,是若即若離,似守非守,將生命活動限制到最低限度。讓老姐夫這一說,大家都有些糊塗,好人餓七天大概用葡萄糖也救不過來,這樣的事情只有老姐夫才能行吧,即便沒有葡萄糖,他可能也沒事。

  是醫學科學的作用還是傳統功夫的作用,說不清楚。

  後來我曾經問過老姐夫,七天不吃飯究竟餓不餓。老姐夫說,三日小饑,五日微饑,七日之外就不感到餓了,到了三十日之後,大小腸皆滿,也就是養了氣了。我說,大小腸皆滿,那裡頭是什麼滿了?老姐夫說當然是氣,人是用不著吃飯,食草者善走而愚,食葉者有絲而蛾,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兩天,惟有「食氣者神明而壽」,這就叫辟穀。我不能接受食氣能活的觀念,我說我一頓不吃就餓得眼睛發藍,但三十年後我不再堅持我的看法,社會上腦滿腸肥的人太多,在我也為減肥而拒絕進食,為健康而餓肚子的時候,常常想,也只有辟穀才能達到此目的。

  但當時老姐夫是在餓得肚子前心貼後心的情況下辟穀的,其情景就分外悲壯感人,困難時期由於老姐夫的時常「辟穀」,我便不時能分到老姐夫省下來的糧票,(據說五格格也跟我一樣,受到過老姐夫的關照)吃著老姐夫的「谷」,眼淚常常淌下,非至親不能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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