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醉也無聊 | 上頁 下頁


  先說喝酒。我們的老姐夫在很多時候都呈迷醉狀態,前面說過,他能用一個杏下一瓶竹葉青,他可以不吃飯,但是他得喝酒,並且每天不少於一壇。他常說他一日不飲酒,便覺形神不復相親,文王飲酒千種,孔子百觚,與先哲相比,他差得遠哩!這話往白裡說,就是他一天不喝酒,就丟了魂般地難受,人就只剩下了一個空殼,細想想這真是件很嚴重的事情,只剩下空殼的人,叫什麼人呢。所以,為了老姐夫的軀殼裡有內容,我們都贊成他喝酒,用孔子的話說,「唯酒無量,不及亂」就好。我們的老姐夫的確不及亂,他的醉,醉得很有分寸,我們常見他腿腳不穩,踉踉蹌蹌地在院裡繞圈子;嘴裡念念有詞,昂首揮臂,儼然豪氣如雲,卻從沒見他胡

  鬧亂來時。有時,醉了的姐夫也如蛇一樣地繞在牆邊的一棵小柳樹上,周身是一絲不掛的精光,讓人看了不可思議,_金家的人瞧慣了,見怪不怪,都知道過不了半個時辰他就會下來,一個大活人,能在樹上盤多久呢。

  看門老張說,完顏姐夫是金朝的龍種,是條醉龍,它時不時地得顯形,要不它憋得慌。

  做飯老王說,不是顯形是現眼,金家出了位這樣的姑爺,也是金家幾代修來的「造化」,赤身裸體於光天化日之下,全中國也找不出幾位,這也是金家一絕。

  老姐夫酒醉後再鬧,再現眼,也只是在他的偏院裡表現,他極明白他的活動範圍和他在金家的身份,這怕是他識趣,不招人討厭的一面。

  老姐夫其實不傻。

  金家到了我跟老姐夫接觸的時候,民國已經接近了尾聲,那時候的老姐夫已經留起了鬍子,飄飄逸逸的幾綹,垂蕩在胸前,很像畫上八仙裡的曹國舅。依著金家的規矩,當了爺爺的人才能留髯,但老姐夫不在此限制之列,因為從根兒上說,他是外人,金家管得了兒子管不了姑爺。老姐夫長著一嘴鬍子,爺爺似的在金家進進出出,誰看著誰彆扭。我父親六十多了,還沒有留鬍子,這是因為我的幾個哥哥哪個也沒給他生出孫子來。父親常常搖頭感歎,歎人心不古,世道衰微,其實世道衰微跟他留不成鬍子實在無有太大聯繫,他的兒子們生不了兒子,也跟人心不古沒有關係,我想,那時候倘若他知道一切的癥結都在我的老姐夫身上時,恐怕我們的老姐夫也不會在後院住得那般安逸了。

  除了鬍子以外,老姐夫還有披肩的長髮,很像今日藝術界的某些精英,頗有後現代的情趣和眾醒獨醉的意氣風神。我最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趁老姐夫打坐的時候,趴在他的後背上,將他那長長的頭髮編成一根根的辮子。對此,老姐夫從不發脾氣,任著我在他的腦袋上折騰,有時打坐起來,還會故做驚奇地說,呀,我跟王母娘娘不過說了一會兒話,九天玄女竟給我梳了一個這樣的頭。

  我就咯咯地樂,老姐夫也樂。

  我還喜歡幹的一件事是陪老姐夫喝酒,那簡直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老姐夫喝酒一般在後院的亭子裡,下酒菜多是瓜果梨桃,頂不濟也有一碟醃醬瓜。姐夫喝的酒是他自釀的米酒,那酒又甜又香,實則是小孩子最好的飲料。姐夫的院裡有十個包著棉絮的青花大缸,那是他的米酒製造工廠,他常常對我說,童兒,去聽聽,聽哪個缸裡在鬧螃蟹。我就趴在一個個缸肚子上聽,哪個裡面有碴碴碴的聲響,哪缸的酒就釀好了。

  起酒是件很有意思的工作,熟後的酒,碴液混合,有米的酒中浮泛,飲時需用布濾過,「傾醅漉酒」,這是個很文明的詞兒,且不說這詞兒,僅這個過程的本身就是件雅得不能再雅的事情了。明朝畫家丁雲鵬有名畫《漉酒圖》,畫上男子神清目秀,長髯飄灑,在柳樹下和他的小童兒扯著布濾酒,他們周圍黃菊盛開,湖石羅列,石桌酒壺,鮮果美饌,那情景就跟我與老姐夫濾酒一樣,不知是明朝人照著我們畫的,還是我們跟畫上學的。老姐夫釀的酒,擱現在看,很像是自由市場上賣的醪糟,兩塊錢,連湯帶米買一斤,拿回家兌水燒著喝,這也是近幾年市場搞活了才有的吃食,可是在四十年代的北平,別說大街上沒有賣這種酒的,就是北平地道的淮揚菜館森隆和江蘇館子老正興也只賣黃酒,不賣米酒。我至今不知老姐夫當年釀酒用的是什麼曲子,那酒的濃郁甘醇遠在今日市場出售的醪糟以上。

  老姐夫的酒缸一揭蓋,那酒香能飄出半條胡同去,酒香不怕巷子深,這話一點兒不假,不管是對賣酒的還是對釀酒的。我喝老姐夫釀的酒必得兌水,否則只兩口就會醉倒。有一回和老姐夫同醉涼亭,我們倆躺在地上直直睡了大半天,女僕劉媽在後院找到了我們,據劉媽說,當時我們倆睡得像死狗一樣,打都打不醒。

  劉媽說,躺在地上的我們,身上爬滿了螞蟻,密密的一層,這是因為那酒太甜太香了,螞蟻也喜歡喝酒。後來,老七舜銓把我們的行徑畫了一幅《醉酒圖》,老七是畫家,採用的是現實主義手法,畫上的大人小人擁著酒罈醉臥在草亭之中,連我們家那只大黃貓也醉在其中,各具醉態。惟妙惟肖。我父親還在畫上提了「日長似歲閑方覺,事大如天醉亦休」的字樣,後來這幅畫被北平研究院院長李予成買去了.,李在解放前夕去了中國臺灣。我想,要是沒有意外,這幅畫現在應該還在中國臺灣的李家珍藏著,半個世紀過去,差不多已經該成文物了。

  我母親從此再不許我找老姐夫飲酒,說是家裡有個酒半瘋就夠了,再出個女半瘋,更讓她堵心。但是我母親怎能管得住我呢,我是個長腿的東西,只要她稍一不留神,我就溜到後院去了,進了後院就是進了酒缸,能不喝酒麼。應該說我的酒量都是我的老姐夫培養出來的,我們家的偏院實際是個很不錯的飲酒培訓班。長大後從事文學藝術,常與文友酣暢痛飲,往往喝上大半瓶北京昌平廠出的紅星二鍋頭仍沒有醉意,可見是打小練出來的童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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