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醉也無聊 | 上頁 下頁


  我母親說二少爺是孫猴子托生的,猴兒就愛酒避膻。我的哥哥們卻持否定態度,他們說完二少哪兒有孫悟空的精明幹練,他怕是連自己有幾個腳趾頭和手指頭也數不利落。數不利落腳趾頭的二少爺在清華大學讀數學系,看來也是學得有一搭沒一搭,甚不投入,據我們家看門的老張說,他不止一次看見完二少爺在大門口用大洋跟我們家的哥兒們換麻錢,以一換十,二少爺以為從數上占了便宜,其實是讓我那些「吃貨」哥哥們占了便宜,有皇上的時候,一兩銀子能換製錢一千三四百文,到了民國,一塊大洋也能換百十來文,二少爺以一換十,明擺著吃虧吃大了。但這事從廚子老王嘴裡說出來就又換了一個角度,老王說完二少爺跟他爸爸_樣,是極有心計的人,二少爺以大洋換麻錢,是在籠絡人心,看似憨傻,其實他心裡跟明鏡兒似的。二少爺是什麼人,二少爺是清華大學專門學數字的大學問。

  精也罷,傻也罷,反正一來二去,完家二少爺變做了我的五姐夫,就住在我們家的後院裡。

  按規矩,五格格舜鈴出了閣就該隨著她的丈夫搬出去住,一開始也是搬了出去的,住在她婆婆家天津衛外國租界地的一座小樓裡。住了不到兩年,五格格就回娘家來了,請求「政治避難」,五格格舜鈴說天津「不是人待的地方」,她喝不慣天津苦澀的河水,聽不得她婆婆「嘛,嘛」的怯話,容不得她公公「呼嚕呼嚕」的大煙槍,見不得小姑子動輒就撅嘴的小性兒。跟著五格格跑回來的還有她丈夫占泰,他跟她媳婦一樣,同樣是這容不得,那見不得,兩口子婦唱夫隨地在我母親跟前一通表演,把我母親弄得哭笑不得。既然投靠來了就得留下,好在西偏院的房空著,我母親心疼女兒,就讓小兩口暫時先住下,日後再慢慢勸他們回去。

  在偏院閒散的日子中,老姐夫與我的五哥舜錇不知怎的跟白雲觀的武老道勾搭在了一起,武老道應該說是我們家的老熟人了,他跟我父親是朋友,跟我的哥哥們還是朋友,武老道永遠不老,武老道永遠年輕。據武老道自己說,他已經有一百七十歲了,武老道說起一百七十年前嘉慶時候的事,如同昨日,歷歷在目,可惜我們這些一百七十年後的人無佐證罷了。老姐夫和我的五哥舜錇時常的住到觀裡去,說是去讀書、誦經,閑了還做些炊事灑掃的雜務。

  老姐夫拿出數學系出身的科學精神,在觀裡幹得認真而一絲不苟,很得老道賞識,曾賜道號「靜修」,卻沒見老姐夫用過。幾十年後,我在某公司的宣傳畫冊上看到老姐夫「金世宗二十九世孫」和「完顏靜修」兩枚小篆印章時,不知怎的竟感到了一種故弄玄虛的浮躁,想來這做法不是出於老姐夫的本意。

  跟老姐夫同去修煉的老五卻不然,他在觀裡很不招人待見,不止一次地因「貪睡不起」,被罰跪香。跪香是道觀二十三條清規中最輕的一條,以武老道的說法,我們家老五在觀裡幹的那些事,被「焚化示眾」的條款也夠上了。有一回,老姐夫和老五在我們家的院子裡當眾進行修道彙報表演,他們在屋前豎了一杆,說是要「結幡招鶴」,『兩人先在杆底下誦經會舞地熱鬧了一番,接下來就是焚香靜等,恭候仙鶴降臨。這件事比我們家的子弟們唱戲還有看頭,觀眾自然不少。但是,一家人在當院站了兩個時辰,望得頸酸目裂,也沒見白鶴飛來。老五精明,早早脫身溜了,只丟下老姐夫還在那兒傻等……鶴當然沒來,不但鶴沒來,連家雀兒也沒來。事後,老姐夫誠懇地說是他滯情不遣,欲心尚多,還需加緊修煉,而老五的解釋是那天銀河裡正過小鯽魚兒,鶴們都趕著吃魚去了,連個值班的也沒留下。父親對此採取聽之任之態度,他認為,他的這些寶貝兒子在家再怎麼折騰,也比出去胡鬧強。

  父親也介紹老姐夫出去工作過,先在通縣私立潞河中學教數學,姐夫嫌遠,沒教下半學期就打了退堂鼓,後又介紹他去《平民日報》當校對,也因須「日日坐班,拘謹乏味」而辭去職務,後來還在建設局當過科員,也因為不好好上班.被人家「謝退」了,也在市政府秘書處供過事,老姐夫又嫌「血雨腥風太濃」而自動離職……好在完家有錢,供得起兩口子在北京的花銷,用不著出去操勞受苦,一樣把日子過得很滋潤舒服,只是不願意從金家大院裡分離出去。

  五格格舜鈴一天更是無所事事,除了梳妝打扮以外就是陪著我母親說話、逛廟、聽戲。那時六格格舜鏝已經在協和醫院做護士長了,她勸舜鈴去讀護士學校,說協和的護校不是誰都能進的,首先得英文好,其次得高中畢業,一切按照美國紐約州立醫院護校的教學方法示教,畢業以後每月薪金七十美元,比眼下當閒散的家庭婦女強百倍。舜鈴不去,說掙得再多也是幹伺候人的活兒,她堂堂的格格怎麼能去當護士。舜鏝說你不可能當一輩子格格,總得有一技之長才好安身立命,無論世事怎麼變,心裡也踏實。母親也勸舜鈴出去工作,說協和是老醫院,名聲大得很,過去馮玉祥、孫中山、宋美齡、於鳳至都在那兒住過,在那兒工作不能說是掉價。舜鈴還是不去,她說她婆婆家的財產讓他們兩口子吃三輩子也吃不完,她用不著工作。母親說財產再多也有坐吃

  山空的時候,這事還是要從長計議,舜鈴說讓她出去工作是假,是把她趕出金家才是真,她在金家又不是白吃白住,一個偌大的家,怎就容不得她呢。母親聽了這話,也再不好說什麼,一切就全順著那兩口子來。

  姐姐舜鈴不出去工作,姐夫占泰也不出去工作,兩口子悠閒得神仙一般。

  姐夫雖然在家,也很忙,他主要忙兩件事,喝酒和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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